1263年,3月25日,立夏5日,黄岛。
在初夏多变的风向中,逐日号轻灵地调整着帆向,没有和随行商船一样进入马壕运河,而是从东海商社专属的胶州湾口进入,绕过黄岛一侧的象头,然后在本土河海卫队两艘闪光级的迎接中,平稳地停入了黄岛军港中。
之前,韩松已经带着追云号提前返回了本土,他本着检验烈焰级航海性能的目的,特地选在谷雨时节这个季风转换期出海,最后在海上遭遇了两场暴雨,平安回到阔马区检修去了。而由于黄仪在安吉州耽搁了些日子,所以逐日号在江南又等了半个月,才搭上他,又护送着一班定期船和一批搭航线的商船踏上了北上的归途,于今日平安抵达了黄岛港口。
岸上的水兵看到他们骄傲的逐日号平安归来,纷纷发起了欢呼。在这样热情的迎接中,黄仪提着一个沉重的小箱子,带着十个目光中带着迷茫和警惕的小孩子走下了逐日号。
这些小孩子都是他在安吉州收养的孤儿。理论上来说,宋朝各州县都有抚育孤儿、寡妇、老人的慈善设施,但是刚开始还好,随着时间推进,渐渐就变了味道,私底下不知道有多少肮脏勾当。这十个孩子,就是他从安吉州一家孤儿院救出来或者说买出来的,一共花了他一百贯,三男七女,年龄最大的十二岁,最小的五岁,都完全不识字,却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狡黠。这稍稍让他有些意外,但还是决定将他们带回本土教育,能救十个是十个吧。
“从此往后,这里就是你们的新家了!”
黄仪伸着右臂,豪爽地说了这么一句,结果一转头,却发现孩子们七倒八歪地倒在了地上——他们刚克服了晕船,如今又晕陆了——连忙上去搀扶了起来,周围几个水兵也立刻过来帮忙。
这养孩子,真不容易啊!
……
另一边,黄岛海关。
如今南风季只是刚开始,海关周边就有些拥挤的迹象了,无疑是为这一年的海贸开了个好头,看来去年的萧条总算是过去了。
池州商人辛守成一下船,还没去报关,就轻车熟路地走到码头西南边的一处公告板前,查看起了最新的胶州商货行情。
大致的情况他其实已经知道了。南北有了定期船交通后,两地的市场行情便有了沟通的渠道,庆元府和崇明岛的四海商会都有方便的信息公示,大宗货物的行情随时公布,而更细节的情报则需要掏钱购买。这点钱对商人们不算什么,基本只要是做海贸的都会订阅上一份,辛守成也不例外。但是定期船毕竟会有几天到半个月的延迟,而行情随时会变化,最终把货卖出去之前都不能掉以轻心,所以还是多关注一点的好。
由于行情与关税密切相关,所以海关的这一份市价报告是免费公开的,辛守成看过之后,大大舒了一口气。
去年胶州的大萧条可是让他印象深刻,差点赔了一大笔钱,还好最后借助东海商社发行的金原券项目,把货物押在胶州,贷款带了一笔北货回去。前后算下来,本金算是保住了,只是一年白忙活了。
由于他之前已经有一批瓷器抵押在胶州,所以这次没带同类商品,主要以好脱手的铜材、铅料、香料、桐油、药材、砂糖等等为主,现在看来行市还不错,与他在崇明岛看到的大差不差,至少三成利是有了的。等到出手之后再去把去年的瓷器赎回来,又能小赚一笔,今年就算收功了。
宽下心来之后,辛守成便回到了自家船边。此时三个海关官员已经上到了船上,与辛家账房交谈了起来,辛守成见状,连忙上船与他们打起了招呼。
在装作不经意地提起自己与东海国前首席张正义的交情之后,辛守成又笑呵呵地说道:“听说今年东海关税大改制,那税目看得人眼花缭乱,还请诸位多指教了。”
为首那个关务点点头,掏出一本小册子递给了他,说道:“这是我们的关税税目,有效期五年,请您拿去参考吧。”
辛守成一看,封皮上写的是《东海关税同盟关税税目清单》,其实他之前在崇明岛已经买过一本,足足花了四百多钱,没想到这里是免费送的,让他不禁感到有些心疼。
“东海关税同盟”是经全体大会批准、新设立的东海关税区的名字,考虑到这一区域将来未必会限制在东海行政区的范围内,所以取了一个宽泛的名号。
实际上,现在的关税区确实与行政区划不同,由于对新得地区的控制力还很薄弱,所以海关只能设置在山河防线一带,即使同属一国,西边过来同样是要交关税的。当然,未来随着新得地区政治体制建设的完善,关税区的范围会逐渐扩大过去。
东海关税同盟一成立,就对关税税制进行了一次比较大的调整。
往年,不同商品是统一的10%税率,而今年开始,则对不同类目的商品征收不同的税率。概括地说,对于本土有同类产品的商品,视情况征收一个比较高的关税,比如棉布达到了35%;而对于原材料,税率则要优惠一些,比如棉纱税率是8%,棉花是5%,急需的各类金属矿产干脆免关税;没有本土竞争的商品,比如南洋香料、药材等等,则视消费人群不同征收10-20%的关税。
总体来看,新税制相比过去有高有低,还算公平,但是只有经过精密的加权计算才能看出来,如果进口结构不变的话,平均税率将从10%上升到15%,关税壁垒无形中提升了。这理论上有助于扩大贸易顺差、积累贵金属、缓解钱荒,看上去很符合当下流行的重商主义思想。
“重商主义”这个名字相当有误导性,看上去似乎很简单明了,“重视”“商业”嘛,很正确嘛。但实际上,重商主义的内核是“积累贵金属”,也就是尽可能增加出口、减少进口,追求贸易顺差,以使国内的硬通货不断增多,使国家富裕,商业只是攒钱的手段。
这样的思想在文艺复兴之后直到工业革命前期的欧洲诸国非常盛行,在欧洲之外,虽然没有这个名词,但类似的理念也被很多统治者天然信奉。比如说南宋朝廷,虽然不知道“重商主义”这个名词,但是在市舶司的贸易管制行为中践行了这个原则,限制铜钱出口,鼓励铜材进口,只是控制力薄弱得很。
重商主义思想的出现是非常自然的。对于个人来说,想变得富裕,不就是得开源节流,多赚钱少花钱吗?那么由小见大,一个国家想变得富裕,不也得这么办吗?
但是当微观尺度放大到宏观尺度,事情就不一样了。货币本身并不是财富,商品、服务和不动产等等才是真正的财富,货币只是支配他们的工具。
在微观尺度,一个人能获得的货币相对于社会流动的货币总额来说一定是很有限的,所以一个人积累货币的行为不会引发社会环境的太多变化,那么对他来说,钱多就等于能支配的财富多,这是没问题的。
但是到了宏观尺度,对于一个国家来说,货币的意义就不一样了。国家真正的财富,是国民所能生产的商品和服务的总和,而不是它拥有的货币。如果一个国家只能产一百吨钢,那么政府就是投入再多的货币,也买不来二百吨,只能让钢价暴涨罢了。想要结结实实变强,还是要发展工业才行。
历史上,西班牙就生动地表演了一个反例。这个国家征服了新大陆之后,掠夺回了大量的金银,从而一跃而成欧洲的顶级列强之一,但是最初的一段刺激过后,就暴露出了后劲不足的问题。因为西班牙王室只是挥舞着金币银币买买买,并没有支持本土的工业发展起来,反而跟儒家士大夫有同样的毛病,鄙视从事基础工作的工匠。这倒也罢了,关键的问题在于大量的货币造成了西班牙国内的通货膨胀,物价腾高,手工业失去了竞争力,让更有竞争力的国外商品趁虚而入,最终培养起了英国、德意志、意大利等地区的工业。
当然,重商主义理论是错误的,但不代表它无法起到正面作用。对于更多的国家,奉行重商主义使得他们有意识地推动国内工商业发展,而适量的贵金属流入也确实有利于经济的活跃。
后来成为日不落帝国的英国,在最初也施行过重商主义政策,但随着本土工业和经济的进步,当精英们开始对经济理论有更深的了解之后,便开始反思这种政策的合理性(甚至可以说,重商主义政策逼反了北美十三殖民地)。
其中,以亚当斯密开创的古典自由主义经济理论最有影响力。这一理论指出,政府的各种经济管制政策只会妨碍经济发展,若是完全不管,市场反而自己就会达成最优化配置。在这一理论指导下,英国人开始奉行自由贸易政策,提倡(强迫)其他国家和自己一样,降低关税壁垒,促使货物和资本自由流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