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4年,11月11日,日本,西海道,肥前国,岩屋山。
当年,日本国曾仿效唐制,将本国西端的那个大岛划分为九个州,此岛因而得名“九州岛”。州上有道,九州岛及周围的岛屿,又设了一个“西海道”统辖。再之后,日本废州设“令制国”,每国设一“守护”统领,守护之下又有许多“地头”,用于管理境内的零散地块,这九州岛上的九州就成了九国。
肥前国位于九州岛西北角,地盘大约与后世佐贺、长崎两县相当,地形多山,海岸线破碎、群岛密布、港湾众多。岩屋山,就是肥前国山间的一处小谷地,由一个御家人家族武岩家担任地头。
所谓“御家人”,就是与镰仓幕府的北条家关系密切,定下效忠的契约关系,然后被北条家派往日本各地担任重要地区的地头或守护的封建领主,与欧洲的骑士或前秦的士大夫类似,是幕府能建立统治的基础所在。
不过,武岩家现在的状态相当不妙啊。
岩屋山,有一处小町,实际上就是个大点的聚居点,町西高地上修建着武岩家居住的土城。这个土城从军事角度来说称得上小而坚固,但作为居住场所来说实在是逼仄简陋了些,没办法,岩屋当地就没几块平地,产出几乎没有,实在是提供不了什么供养。
城中一处阴暗的木屋中,当代地头武岩元一和三儿子武岩三郎正在木板上相对而坐,久久沉默无语。
许久之后,元一才开口道:“三郎,菊池家回信了,聘礼必须再加十吊钱才行,但今年收成不好,我们实在是没钱了。”
三郎不忿地说道:“为何,他们之前不都答应了吗,为何又要加聘礼?”
元一摇了摇头道:“岛田家的一个混蛋想给儿子说亲,就看中了菊池家的摩子。你知道的,他们近年来挖那种黑石头赚了不少钱,所以出手阔气得很。”
三郎怒而捶了一下地面:“混蛋!他们身为武士,竟然做出挖石头卖钱这种低贱的事,真是不知羞耻!菊池家也是见钱眼开,信义都不讲了吗?”
元一叹气道:“也没办法,现在的世道就是这样的。你还年轻,再等一等吧,好人家的女儿总是会有的。”
三郎抬起头,期待地看着他:“父亲,我们家真的拿不出钱了吗?实在不行,去借一点也行啊。”
元一有些尴尬:“你忘了吗?去年你二哥娶亲,我不得不把西山那片地抵给了商人,才借了钱给他置办了聘礼。如今,这笔钱还没还清呢。本来咱们武岩家的土地就没多少,到我这辈又分给了你二叔和四叔,单凭剩下这些山地和领民,就只能这么拮据过日子了啊!”
日本幕府是典型的封建统治结构,对于武士不发工资、不征税赋,而是给他们分封领地,让他们用领地供养自己,并对幕府尽封建义务,服从调遣。不过基层武士采用的是均分继承法,儿子们均分家产,这样可以让御家人一代代越来越多,但是每个人的家产越来越少、越来越穷。武岩家祖先分到这块地的时候过得还可以,然而一代代传下来,到现在已经穷困潦倒了,空有地头的名头,却没有什么财力,还要对外借贷才能维生。
三郎叹道:“是啊,大哥过后还有二哥,债都欠到几十年后去了,我这个小三儿,恐怕没有成亲的机会了。”
元一看着这个他一向痛爱的小儿子,心中天人交战了一会儿,最后咬牙道:“实在不行,我就去与北边唐津的小林大人说,把我们的岩屋卖给他,总得凑出钱来给你下聘礼!”
三郎一惊,道:“这是祖宗传下的土地,怎么可以卖给他人?”然后又苦笑道:“原来我家真的已经穷困至此了吗?”
他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几度欲语,最后终于下定了决心,俯身双手按在地上对元一行大礼道:“父亲,请允许我离开家吧!我要去博多,去寻个生计,或是给人做护卫,或是出海,或许会丢了性命,但不闯出个名堂不会回来!我迟早要让那些看不起我的人知道,因人家贫年轻就欺负,早晚会后悔的!”
元一对他的表态非常惊讶,嘴角不断抽动,最后还是长叹一口气:“罢了,这对你或许也是好事。”
数日后,武岩元一凑出了一份寒酸的行囊,将自己的佩刀郑重地交给三郎,送他踏上了前往博多的道路,依依不舍地返回家中。
可是回家后没多久,他就接到一份来自佐贺城的命令:“什么,武藤守护要检阅御家人?”
……
12月12日,肥前国,佐贺城。
肥前国守护武藤资赖在城头走了一圈,看着城下稀稀拉拉的一帮子御家人武士,眉头大皱:“就这些人?真是不成体统!”
武藤资赖是少贰家的当主……呃,看着是两个姓,但跟名越氏又姓北条是一个道理,他本是武藤家的人(这武藤家是日本名门藤原家之后,后来去了武藏一带过活,就改氏“武藤”),是当初镰仓幕府的重臣之一,后来被发配到了九州,担任监管西海道各国的“镇西奉行”,位高权重。因此这武藤资赖就在九州建立基业,新创了少贰氏一脉,所以他又可以被称作少贰资赖。
武藤资赖担任镇西奉行数十年,近来深感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就卸任给了儿子少贰资能,自己来做了这个肥前国守护。他到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征召各地御家人入佐贺,熟悉熟悉他们的面孔,检阅检阅他们的武艺。
结果没想到,命令下去一个月之久,才征召到这点人过来,而且其中不少人大腹便便松松垮垮,完全没个武士的样子。
他感觉一股怒气涌上心头,压抑不住,也不想压抑,当即就点出一个穿着浅红色袍服的御家人,问道:“下田,你身为福世地头,本当率二十七名精壮武士来上番,为何只到了十三人,连一半都没有?”
姓下田的富态武士慌张说道:“守护,这,我……您有所不知,我们福世临近海边,不少人就被外来的海商雇佣去,尚未回家。您,您放心,若是有战事要用到他们,我回去就给他们家里写信,等他们回来就不会再走了!”
“混账!”武藤资赖骂道:“你们身为御家人,身为武士,就是该呆在家中,日夜磨练武艺,以待守护和幕府征召的。现在为了钱就听宋人和商人驱使,岂不是自甘堕落吗?”
“是,是,您教训的是!”下田慌忙说道。然而心里却很不屑,你说的这么大义凛然,平时我们养不起家,难道您出钱啊?
他只敢想想,队伍另一边却有一个武士真的哭喊了出来:“守护大人,我家已经穷困潦倒,半年前出生的儿子都卖给别人了,求守护大人救济啊!”
“什么?”不少人都往那边看去,武藤资赖更是喝问道:“你是谁,是出什么事了?”
“在下藤田,家……”此人说着说着,嚎啕大哭起来,好不容易才说了个明白。原来他家道中落,父亲又得了重病,不得不将土地卖给商人换钱治病,然而病没治好钱也没了,还从地头堕落成了空有武士之名的一介白身。之前他还打算出海去闯荡,结果收到了佐贺的征召,就过来碰碰运气,看武藤守护能不能大发慈悲拉他一把。
武藤听了后很是惊讶,问道:“去年幕府不是颁布了新制,禁绝高利贷,更不准买卖土地和人口么?为何你还会沦落至此?”
成也封建败也封建,幕府因封建制度而建立了对全日本的统治,也因封建制度被不断侵蚀着根基。随着领地的不断分割,封建主逐渐变得穷困。与此同时,日本的整体生产力却并未削弱反而增长,而随着海外铜钱的流入,商品经济日渐兴起,商人和金钱的力量不断壮大。相比之下,基层武士的困境就更悲惨了。
镰仓幕府也知道这一点,知道武士不存,自己的根基也就不存,因此一直在试图救助他们。就在去年,镰仓就推出了一项“弘长新制”,以“改善民生”,主要内容是限制僧侣、限制商业、限制高利贷、严禁人口买卖等等。但是,意图很好,可怎么执行呢?
藤田哭诉道:“借给我家钱的那个商人据称是山阳道武田家的,我家如何能忤逆?拿着新制去找他说理,他非但不理,反倒打了我一顿,还说‘要不是要留你还债,就把你狗腿给打断!’……守护,天理何在,天理何在啊!”
武藤资赖也气道:“竟有此事!”
一个武士的破产,不光是他自己一个人的事,还是关系社稷根基的大事——这个武士本身无法为幕府服务了,而购买了他的土地的另一个人,由于土地来自于自己而不是幕府,难道会对幕府有一丁点的忠心吗?
当下他也没有心情检阅了,解散队伍各回各家,自己也回家思考去了。
实际上武藤资赖担任镇西奉行多年,对博多商贸的兴盛和各地御家人的衰败早已知悉。只是过去他高高在上也没怎么太过重视,直到自己实地考察过,方知已经严重至此。
他命家人从库中取出一串铜钱——他身居高位,当然也收藏了不少铜钱——先是仔细地拿在手里,像数念珠一样一枚枚拨过去,情不自禁露出喜悦和满足的笑容。然而,嘴角刚翘,他就回想起今天藤田哭诉的惨状,手像触电一样抖了一下,将刚有了些温度的铜钱扔了出去:
“此物,有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