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堂文至今都无法合上眼睛。
因为他只要闭起眼睛,耳畔就会似有似无地传来那熟悉的唤声。
“老爷!”
“老爷?”
张堂文从胡思乱想的愣神中被唤起,张柳氏小心翼翼地伏在他身旁,脸上尽是怜惜。
“到家了....”张柳氏轻声说道,张堂文借着窗帘子的缝隙,看了看已经漆黑一片的天色,糊里糊涂地应了一声,“唔,到家了!”
张柳氏先行下了车,门上早有两三个身强力壮的下人上来接应,连带坐在下人车上的夏老三一起,轻手轻脚地预备着把张堂文接下车。
原本那套褂子早在牢里折腾的不像个样了,还好张柳氏随身带的有新衣物,却只能先披在身上,因为此时的张堂文仍旧没能从谢宝胜那枪中清醒过来,一路行回赊旗镇,都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张堂昌立在一旁,站在他的偏院门口,党苍童和几个西商头面人物,都齐齐地看向张堂文。
“张老板得好生将养一段时候了,县衙那水牢,太折磨人了!”党苍童长舒了一口气,此去南阳城,好赖把张堂文囫囵人给接回来了,也算是大家伙没白费这么大事。
张堂昌一路给这些个西商大佬们各种陪笑脸,笑的脸都僵硬了,还好这天也是一日比一日暖和,下马歇了一会也就缓过神来了。
党苍童等人见张堂文好端端地回到了家门口,也算是安了心,便齐齐辞去了。
张堂昌恭送他们远去了之后,才赶上跟前来,刚好张堂文在几个下人和夏老三的搀扶下从车上下来,小张氏见是个空儿,也凑到跟前搀着一支胳膊做样子。
张柳氏却没这个作秀的心,张堂文此时尚在迷瞪着,她这个大夫人却还得料理一个更重要的事儿。
四儿的尸首,就在最后那辆车上。
虽然这个结果,在张柳氏心中,不是没算到过。可当这血淋淋的一幕真发生在眼前的时候,任是个人,都不能不揪心。
那么近的距离,谢宝胜看上去一个痩干的小老头,怎么就能亲自下的去手。
当那“呯”的一声响起,人高马大的四儿就那么直挺挺地栽倒了,哼都没哼一声。
血,就顺着他的脑袋瓜子往下淌,谢宝胜的马褂上溅的一片鲜红,可他连眼都没眨一下。
张柳氏看着停在大街上的那辆马车。
去的时候,四儿还是个活蹦乱跳的人,坐在车头旁边,轿厢里坐着俩丫鬟,一路时不时还逗闷子,回来的时候,可就剩他一个人躺那儿了。
冰凉冰凉地躺那儿了。
张柳氏下意识地从怀中取出手帕,沾了沾脸上不知是露水还是泪水,慢慢走过去。
张堂昌看了看在小张氏搀扶下走进院子去的张堂文,无奈地冷笑了一下,转头跟上张柳氏,“嫂嫂现在就要去么?我跟着一块吧!省的那婆娘撒泼!”
张柳氏迟疑了一下,四儿那媳妇她是见过的,挺简单的一个人,每日除了浆洗衣服带带娃,别的也没见怎么出来瞎逛,不至于吧?
张堂昌见张柳氏不应声,料想她是犹豫了,也不辩解,径直走到车跟前,冲着那车头喝道:“走,跟我去四儿那,跟紧得!”
四儿是张堂文的贴身长随,也是家生子,自幼便跟了张堂文的,张堂文待他也比别的下人宽厚的多,在挨着张家大院没多远的地方给他置办的有个临街铺面,前面是个浆洗铺子,后面有两间小瓦房,一个当住的,一个当伙房,也算是张家下人里独一份的了。
张堂昌引着马车陪着张柳氏缓缓来到四儿的家门口,早有话多的人将事带到了。
四儿的婆娘看样子也不似没见地的主,早早的就领着四儿的儿子站在门口候着了。
张柳氏见了这娘俩站在这黑灯瞎火的门洞口,心里又是一阵抽搐,她定了定神,走上前去,话还没说,四儿那婆娘倒是利索的很,按着四儿的儿子扑通一声就跪下的。
“主子奶奶不用说了,俺都知道了!”四儿的婆娘声音虽然小,张柳氏还是辩得真的,想必已是嚎哭过好几回的了,嗓子都快发不出声来了,“四儿自己个造的孽,他是爷们,就该自己扛着!犯不着拖累主子老爷!”
张堂昌本来酝酿了许久了台词,软的硬的都有,没成想四儿这婆娘这么理事儿,倒整得他没话说了,他在暗地里瞅了瞅张柳氏的表情,轻咳了一下缓缓说道:“四儿是个好样的,没给咱老张家丢份儿!他的身后事,张家管了,你好生照看儿子,缺什么只管张口!”
张柳氏长叹了一声,原本也是想着好生劝慰的,如今这娘俩齐刷刷地跪在跟前了,却不知话从哪说起了,犹豫了半天,转脸跟随身丫头吩咐道:“这边有什么需要,及时报我,四儿的工钱照结,跟账房说,每个月再从我的例钱里....”
“不用了,主子奶奶!”四儿的婆娘直起身,黑漆漆地也分辨出脸上什么表情,只是带着哭腔轻声说道:“主子待我家男人不薄,前头攒的钱也够我们娘俩过日子了!”
张柳氏迟疑了一下,这天色眼见着也就过子时了,在这门外再辩下去也怕四邻间笑话,便不再吱声了。
张堂昌也不愿在此盘磨久,见两下不吱声了,便吩咐俩下人搭把手,送四儿的尸首回屋了。
四儿的婆娘看来是个要强的主,愣是没当面嚎起来,也就是见到四儿蒙着白布被抬下车的时候,捂着嘴哼了一声。
张柳氏心中像倒了酱料铺似的,五味杂陈,失神地转身便往老宅走,都忘了跟张堂昌知会一声。
等张堂昌这边看着下人把四儿的尸首送回屋,又拨了两个精明能干点的老妈子过来招呼后事,那边又安排人天明了按老规矩去寻铺子买香烛纸裱等一应物品,折腾了老半天,才意识到这个嫂嫂已经回老宅了。
张堂昌苦笑了一声,将辫子绕脖两圈,寻了个没人地,慌慌张张地把内急解决了一下,这才舒坦了许多。
望了望天色,再有一个时辰天都要放亮了,索性也不回宅子了,径直去了栖凤楼。
张柳氏失魂落魄地回到屋子,张堂文早让小张氏拐西屋去了。
张柳氏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走马灯似的回看着今天发生的事,咋就跟唱的戏文一般,一切都是那么假呢?
想着,想着,也就睡着了。
寂静的夜空中遥遥地传来了一阵阵低沉的哀嚎,也不知谁家碰上了难心事,又是谁人白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