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数,数完三个数便可拔剑。
三个数的短暂时间里,一个人能做什么呢?
调整步伐,摆好架势,平稳呼吸,有经验的剑客弹指间就能完成这一系列准备,在这些准备之后,就是拔剑。
初新把“七月”摆上赌桌时也留了一个心眼,“七月”的剑柄朝着自己的右侧,拔剑会很顺手,可他料想不到那双秀气纤细的手在数三个数的间隙中能做许多的事情。
“一!”
一粒小小的石头撞上了“七月”的剑鞘,剑身开始旋转。
“二!”
“七月”的剑柄慢慢转到了指向那双手的位置,周围人当然目睹了这一切,虽然未必发现那双手弹出了一粒小石子,但面对突如其来的变化,他们却全无言语。
他们在等第三个数报出。
“三!”
声音才刚刚落地,那双手就已经抓住了“七月”的剑柄,只须轻轻牵拉,剑便可应声拔出。当中年人看到初新抓住了剑鞘之后,更是差点笑完了腰。
抓住了剑鞘,拔剑岂不是更容易了?
手虽纤细,可多年的苦练让它具备了惊人的力量,小小的石粒以指力一催,就能让摆在桌子上的长剑转过一个角度,这是何等不可思议的功夫。
中年人对自己的手更是有信心,他之所以没有像歪嘴一样被人活生生打掉两颗牙,打歪一张嘴,正是因为他从未失手过。他的外貌很平凡,青布衣服,胡茬稀疏,眼角还有细纹,可任何人看到他的手,就会明白他的自信从何而来。
他的右手已经施力,拽住剑柄往后拉拔,但这剑却像生长在剑鞘之中,怎么拔也拔不出来。
他有些慌了,额头上沁出了汗珠,他只能看到对面这个抓住剑柄的人那只随着他右手的前后起伏也在前后起伏的右手,还有面前人脸上那抹神秘的微笑。
他忽然感到一阵厌恶,猛地把整个人向后抛去,试图甩开面前人的跟随,拔出那柄沉重的青铜剑。可他没有如愿,面前人如影随形,他退到哪里,面前人便跟到哪里,他退几步,面前人就跟出几步。
剑还是牢牢插在剑鞘之中。
他迟疑了,手上的劲力停顿了片刻,等回过神来时,初新已经夺过“七月”,缓缓地拔出了剑。
“你输了。”初新还是微笑着,这是他从元欢的身上学来的。微笑能给人信心,能动摇对手的信心,多笑才有出头天。
“我输了,这是我第一次在赌局中输掉。”他的语调雄壮悲凉,透露着英雄末路的气概。
好赌的人,有输有赢是正常的,可若是赢了半辈子,某一天突然输了,那就意味着另一个半辈子里他将一直输下去。
这就是运气,一个普通人一生中的运气差不多就是好坏参半的,他一旦赌输了,就意味着他只是一个运气普通的普通人。
他从怀里摸出一柄小刀,削断了自己右手的大拇指,他的手依然很快,初新来不及制止,初新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输了一场赌局他就要切下自己的大拇指。
没有了右手的大拇指,他就不能再用右手拿刀剑,不能再以十足的力道弹出石子,甚至掷骰子摇骰盅的手感也会大有不同。
他告诉初新:“这样可以让我从此以后都不再赌,不再赌的人便不可能输。”
初新不懂,没有多少人懂,因为没有多少人能够在前半生一直赢,可初新还是微微躬身,表达了他的尊敬,他知道戒赌很难,更明白有一双快手的赌徒戒赌是难上加难。他问中年人:“前辈究竟是何人?”
中年人捂着鲜血淋漓的右手,苍白的脸上却无半点疼痛之色,淡淡地回答道:“咸阳散人马位。”
初新不由动容道:“你就是‘西秦赌王’马位?”
马位苦笑道:“马位正是在下,‘赌王’之名却已不敢当。”
观赌的人群炸开了锅,他们都没想到自己在同一个惊世赌徒赌钱,就连初新认为与马位认识串通的五个人也都议论纷纷。关于马位,有太多传闻,有的说他身上长了三只手,有的说他背后还生了一双眼睛,有的断言他根本不是凡人。
孝文帝时,柔然遣使进贡,孝文帝在宫中设骰子赌局,只比大小,柔然使臣次次都能掷出三个六点,朝堂之上无人可敌,孝文帝脸上无光。宫中消息最灵通的太监推荐了咸阳的马位,马位与柔然使臣只掷了三局骰子,使臣就立刻备车马返回柔然了。
那三局骰子的比分、点数,一直是江湖中的秘密之一。
人群中传来叫喊:“你说你是马位,那你倒是说说那三局骰子的点数是怎么样的?”
但凡听过“马位”这个名字的人,都知道他说的“三局骰子”是指哪三局。初新已经帮马位涂敷了金创药,包扎好了伤口,金创药是他随身携带的,包扎的布是从他的衣襟上撕下来的。他虽然也很想知道那三场赌局的过程,但他还是想让马位先坐下休息休息,马位却异常亢奋,回答的声音洪亮,完全不像一个伤员:“三局点数都是三个一对三个六。”
听到这句话的人无不深吸了一口气。
有人说话了:“这第一局嘛,显然是你用三个一打败了那家伙的三个六。”
马位赞同道:“不错,他既然总是掷三个六,那我就掷三个一,三个一是唯一能击败三个六的点数。”
又有人问道:“可若是他没有掷出三个六,你岂非输定了?要知道,三个一只能赢三个六。”
马位应声肯定:“你说得对,但既然三个六能赢除了三个一和三个六之外所有的点数,我若是他,为了保险,一定会摇三个六的。”
“那这第二局是谁掷了三个一呢?”初新在旁询问。
“还是我。”
“还是你?”人群中又传来惊呼。
“柔然使臣难道就不吸取教训吗,他怎么还是掷三个六?”初新也想不明白,讶异地问道。
“正因为他吸取了教训,所以才会掷三个六。”
看到众人越发迷惑,马位激动地长身而起,兴致勃勃地解释道:“既然我已用三个一赢下一阵,就不必冒险再掷三个一,他只要摇三个六,必然又置身于不败了。”
“所以你反其道而行,依然掷出了三个一。”初新拍手称妙,他从没想过赌博时的心理博弈也能如此精彩。
人群里传出小伙计的声音:“那这第三局呢?”
第三局点数也是三个六对上三个一,人们都在猜想,会不会是马位不小心输了一盘呢?马位否认了这种可能,他指着人群中的一个赌徒问道:“你在输得穷途末路时,会怎么掷骰子?”那个赌徒正是七个很会掷骰子的人之一,他不假思索说道:“随手扔。”
听到这里,几个聪明的人已经明白了,柔然使臣连输两阵,放弃了同马位的心理博弈,转而听天由命,不加思考就将骰子扔了出去。可人最难戒除的就是习惯,他习惯用三个六赢,所以当他病急乱投医时,他最有可能丢出的还是三个六点。
马位就又用三个一赢了赌局。
初新叹了口气道:“我实在不知道,你这样的赌中高手为什么要和我赌拔剑?”
马位哈哈大笑起来,指着赌桌上的钱道:“这些钱你都拿走吧,另外,这里的主人很快就会回来,这里很快就会变得很热闹。”说完,他就大步走出了这座府邸,他两手空空,看起来却无比愉快轻松。
初新看着马位的背影,心里却无比沉重,他忽然感觉到,马位肩上的担子已在刚刚的比试中不知不觉落到了他的肩膀上,那重担叫作声名。没有人会去觊觎昔日“赌王”身上的名头和钱,要打主意也总是打在现任“赌王”这里。
小伙计怀揣着一大堆金银艰难地挪步到初新身边,谄笑道:“大爷,您还买粟粮吗?买的话我给您去安排。”
他只字不提初新为他赢钱的事情,却还想赚一赚初新的买米钱。初新心里有些生厌,但脸上还是和颜悦色,用手指着脚踩的地面道:“我就在这儿等你消息,可莫要再耽误事儿了。”
小伙计才刚刚出门,有个人就徐徐踏进宅院,他一进府邸,整座郑府的厢房堂屋里突然冒出许许多多人来,赌钱的人也放下了手中的骰盅,站定之后,所有人齐齐作揖躬身道:“恭迎郑大人回府。”
初新被作揖的人围在中间,他们一弯腰,站直了身子的他就暴露在了旁人口中“郑大人”的视线之内。初新的目光对上了郑大人的,他在郑大人眼里看到了一种奇异的锋芒,他们俩好像前世今生在哪里遇见过,互相盯着看了很久。
或许是冗长的沉默太过刺耳,初新也弯下腰装作作揖的样子,郑大人掌心向上,缓缓抬起右手道:“各位不必如此多礼,既然我已回府,群雄宴便可开始了。”
于是,那场噩梦般的盛会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