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间很普通的木屋,不算很大,看起来也并不牢固。
木屋的样式和城郊奴隶所居之所类似,只不过它在城里。
城里头的东西总是比城外边要金贵些。
一道高墙相隔,便决定了二者不同的命途。
城外的木屋拥挤错落,人们衣不蔽体,饥寒交迫,城里的木屋却显得宽敞整洁,来往皆是衣着光鲜的贵人。
“贵人”的意思,就是“比较贵的人”。
人是否能用价格来衡量呢?
高欢和宇文泰此时此刻都在琢磨这个问题。
他们心里得出了同样的结论:当然可以。
他们日后都成为了最贵的那种贵人。
“听说你能抓碎一寸厚的钢板,是真的吗?”高欢问虎牢铁指。
虎牢铁指点了点头,低头扫了眼自己断指的右手。
“虎牢铁指是你的外号,你总该有个真名字吧。”高欢不喜欢沉默寡言的宇文泰,一路上把他憋坏了,此刻他好像和虎牢铁指已有了说不完的话。
“我不能说我的真名,那会给我的家人带去灾祸。”虎牢铁指道。
江湖中的很多人都有不为人知的过去,不能问及,他们也绝不会提。
高欢没有勉强他,而是随意地从鼻孔里出了口气,笑道:“看不出来,你这人还不赖。”
“为什么来这里不必穿黑袍?”宇文泰突然问。
高欢反驳道:“穿黑袍来此,岂非太招摇了些?明摆着告诉众人:此地便是黑袍会子先生所在。”
越是平凡,便越难分别。
“可若是外人要混进去,也将非常轻松。”宇文泰道。
“没什么人敢去,没什么人愿意去,这毛病可是会死人的。”高欢说。
宇文泰恢复了沉默。高欢见状,转头问虎牢铁指道:“你该知道欺骗我们会有什么下场。”
虎牢铁指慌忙点了三下头,眼神却不自觉地飘走了。
高欢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瞧见了那名美艳的少妇。
她就朝着木屋走去,腰肢摇荡,该瘦的地方瘦,该有肉的地方有肉。
高欢已年过而立,他了解这种女人的鲜美,跟着紧盯了一会儿。
宇文泰嗤笑道:“听说高兄的夫人娄昭君颇有姿色,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家中还颇有财势,高兄为何还不满足呢?”
高欢笑了,他笑宇文泰在这方面仍是个二十岁的年轻人:“当你三十岁时你就会明白,我为什么要多瞟几眼。”
宇文泰道:“我只知此举不合礼仪,若是我的心上人得知,她一定不会高兴的,还得吃我几日飞醋。”
高欢不无得意地说:“我的夫人就不会。”
宇文泰问:“高夫人难道不聪明?”
高欢哈哈大笑道:“错了,这才是她聪明的地方。”
宇文泰再次紧闭起嘴,他发现自己在论辩方面完全不是高欢的对手,最稳妥的办法就是沉默。
少妇走入了木屋。
高欢道:“她看起来不像有病的样子。”
虎牢铁指道:“很多刚刚染病的人看起来都是这副样子的。”
高欢道:“你染给那十个倒霉蛋总共用了几天?”
虎牢铁指道:“七天,时下要找十个敢上街的正常人并不是件太容易的事情。”
高欢又问:“从染病到发病又需要几天?”
虎牢铁指道:“需要五天。”
高欢弯了弯嘴角,道:“连你这样的人都来不及在发病之前将毛病传染给十个人,那个脸上干干净净的弱女子又怎么可能呢?”
虎牢铁指感叹道:“所以你刚才并不全在看她的腰?”
高欢摸了摸下巴的胡须,没说什么,而是朝木屋走过去。
宇文泰喊住他:“我们就这么样走进去?”
高欢道:“我听说这毛病挑人,有些人根本没碰过病患倒染了病,有些人天天照顾病患的饮食起居,却一点儿事都没有。”
宇文泰失笑道:“你的意思是这毛病绝不会挑你和我?”
高欢摇摇头,指了指自己,道:“绝不会挑我,至于你,我就不知道了。”
说完话之后,他竟然真的大大方方地打开了木屋的门,虎牢铁指本来就得了病,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宇文泰也只能硬着头皮跟他们走了进去。
木屋里没有太多人,显得很空阔,他们挑了一个角落的位置站立着。
高欢没有看见那名美艳少妇,不由皱起了眉头。宇文泰同样注意到了这点,但他素来面无表情,他此刻在意的,只有周围是否有人靠近。
周围人好像都很忙,他们三五成群,散落于不同的地方,角落里的往往看起来与正常人无异,而越靠近中间的人,脸上和脖子上的烂疮与抓痕越多。
有个穿金戴银的富商甚至连头皮都被抓破,留下一道一道血色的秃痕。
高欢指了指这个富商,调侃虎牢铁指道:“你好像应该和他们站在一块儿。”
虎牢铁指不禁抿了抿嘴,道:“他们比我严重得多。”
高欢不解:“严重的人难道也能传染给不严重的人?”
宇文泰淡淡道:“在病人看来,也许是这样的。”
人在健康的时候,精神往往格外刚强当疾病缠身之时,一蹶不振也是常事。
“你有没有见过子先生?”高欢问虎牢铁指。虎牢铁指摇摇头,道:“除了那些被他医治好的人,就只有十四个男人和美貌的女子能见到他。”
“十四个男人?”高欢同时想到的,还有那位身材恰到好处的少妇。
她此刻会不会就在木屋的某处,和子先生缠绵在一块儿?
“八卦使、四象使和两仪使。”宇文泰低声道。这是尔朱荣提供给他的情报。
虎牢铁指点头。
“原来是他们十四个人,”高欢喃喃自语道,“天地风雷水火山泽为八卦,太阳、少阳、太阴、少阴为四象,阴阳为两仪。”
“子先生是将自己瞧作生化一切的太极了呐。”宇文泰冷哼道。
屋子的某个角落里,忽然有个人缓缓走了出来。
和在场众人不同,他披着一身黑袍,让宇文泰和高欢想起残狼的首领“公子”。与“公子”不同的是,他脸上没有戴面具。
高欢和宇文泰对视一眼,纷纷猜测他就是近日来洛阳最声名狼藉的二人之一子先生。
他的脸埋藏在帽兜之下。他的声音怪异而尖锐。他用一种俯视众生的悲悯语调说:“你们不必怕,很快,你们的病痛就会结束。”
站立的人纷纷弯曲了膝盖,跪在地上。
屋里的空气下沉得很快。
虎牢铁指是流血不流泪的江湖好汉,却也跪了下去。他的肩膀和双腿被一些看不见的丝线羁绊,那些丝线让他变得软弱,变得贪生怕死。
只有三个人没有跪下。
宇文泰和高欢直挺挺地站立着,另一侧的角落里还有一个人,斜靠在墙边,怀抱着一柄样式奇怪的剑。
子先生颇不悦,他尖锐的嗓音再次响起:“我当然只救那些虔诚的人,只救那些懂得感恩的人。”
“我不需要别人来救。我没病。”高欢笑道。
“你虽然没病,却已快死了。”子先生警告道。
高欢的嘴利得很:“算命瞎子说我能活到六十岁,还会大富大贵,你难道比一个瞎子算得还准?”
子先生并未应这句话,而是将视线移到了宇文泰身上:“你为什么不跪?你难道也没病?”
宇文泰淡淡道:“我没病。就算我有,我也不会跪。”他想了想,补充道:“人这一生,能跪的东西并不多。”
子先生似乎拿他们两个并没有什么办法,吃了哑巴亏以后,也不打算去问另一侧角落里的那个人了。
也许他只是暂时没有办法,因为他明白,在这间木屋里待的时间太久,他们自然会染上疫病,难以幸免。
也许他已经下定决心,当宇文泰和高欢来求他医治时,他会让他们像狗一样从铜驼大街一头爬到另一头。
跪下的人又站起,开始排成队,逐个来到子先生面前。
子先生每次问的问题都很简单:“你已将伤痛送给十个健康人了吗?”
前几个人都表示肯定,他们被子先生的手下带到了另一间房间中。
第七个人是那个挠破了脑袋的富商,血淋淋的头皮和他裁剪得体的华贵衣服全然不搭。他回答“是”之后,子先生却勃然大怒:“你只染给了两个人,其余八个人都是你花钱从别人手里买的。”
富商的脸色顿时变得像死灰。
他听说欺骗子先生的人,都会在被折磨三天三夜之后孤苦无依地死去。
他想不通,他明明做得很隐秘,封口费给得很足,他还能熟练地报出那八个人的姓名和住址,根本没有理由被子先生发现。
但是子先生偏偏知道得一清二楚。
富商被带去了另一间房间。
高欢突然凑到宇文泰身旁道:“子先生是个女人。”
宇文泰怔了怔,又仔细打量了子先生片刻,并未瞧出端倪。
高欢拍拍他的肩膀,道:“子先生故意弓着腰背,因为她怕身体的某些特征出卖她。”
宇文泰道:“可她的声音?”
高欢道:“要知道,有些功夫练到极致,声音就可以被改变。男人可以听起来像女人,女人也可以听着像男人。”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也没闲着。
他盯着的并非子先生,而是刚刚斜靠在墙边的那名剑客。
他发现那剑客排在了队伍里,手里握着的是一柄青铜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