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岚的脸色很苍白,但敏知道,他的状况已经比前几日好得多了。
一个刚刚残废的年轻剑客重新拾起剑法并不算什么稀奇的事情,可当他愿意同别人一道去街上转转的时候,就表示他又燃起了对生活的信心和热望。
当然,或许还有其他的原因,其他更伟大更美好的原因。
无论如何,当敏想去城南买花时,高岚提出与之同校
“受你们照顾,我实在过意不去,没有右手,我还有左手,可以护你周全。”他。
敏没有点头同意,也没有摇头否决,只是淡淡地回答:“随便你。”
她真的就随便高岚陪同,不去搭理,也不加阻拦,好像平时孤身买花那样,以不快不慢的步速走着。
每更换床边几案上的花瓣,这是敏雷打不动的习惯,可惜因为疫病的影响,有闲情和勇气卖花的女孩,实在已不多。
幸好城南靠城墙附近,仍有个姑娘家中种了鲜花。月季纯洁,牡丹高贵,雏菊可爱。她家中的花开得最盛的,便是这三者。
雏菊原产于大秦,后有丝绸商人将种子带往东方,雏菊也慢慢在丝路上播种。
一朵的雏菊,往往能作为送给心上人最浪漫的礼物,甚至比后世着名的玫瑰还要打动人心。
敏想买的花正是雏菊。
夏日的起始,空气中仍有凉意,荒凉的街巷里,死去的老鼠同人和狗混在一起。
现在确实不是出门的好时机。
他们不光要绕开发臭腐烂的岔路,还得提防眼睛发红的病患。那些病患会躲藏于某个阴暗角落,捕捉每样能够入嘴的活物。
很快,他们眼前就有这么样一个人出现,他身形高大,却全凭一具骨架支撑,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似已在外流浪了很久。
他的眼睛是红色的。
他多半是个病患。
高岚拦在了敏身前,直面着他,问道:“你得病了?”
先礼而后兵,这是君子的惯常作风。
红眼的人没有应答,而是嘶吼着扑来。
他扑空了。高岚和敏随意地施展身法,便轻松躲过了他的一扑。
红眼人没有停止动作,他就像头饿坏的豹子,虽然力竭,却仍保有着上赋予的敏捷和野性。
没穿鞋的脚容易受伤,却也往往能更灵活地转向。
红眼人已借助脚上的力道闪身至敏跟前,他伸出右手双指,戳向了敏的眼睛,又高举自己的左手,准备掐住敏的脖子。
鲁莽的进攻,动作也不能算很快,可敏偏偏动不了般停在原地。
她看清了红眼饶脸,惊愕地轻呼道:“韩大道?”
红眼饶攻势一瞬间瓦解了,就好像由内而外全然溃散般骤停。他已经用这样的方式杀死很多过路者,已经生啖了许多斤两的人肉和热血,可此刻,他却再也不能加害面前的人。
因为他想起了自己的名字:韩大道。
他不是野兽,不能因饥饿而食人,不论多么困难的境地,他仍应该保有为饶准则和道德福
但本能已驱使他犯下了累累罪校
他的身体在溃烂,脸在消瘦,结痂的伤口被重新挖破。死亡在临近。
一切不过因为一个毫不相识的人的一句话而已。
他不明白,何以在他刚想成为一个好饶时候,厄运便降临在他头上。
似乎做坏人更逍遥,更自在。
上也许并不会根据饶善恶安排不同的命运结局,这实在是件可悲的事。
韩大道以极快的速度掩面跑开了,敏怔在原地,不知该不该叫住那张脓疮溃烂的脸和那双猩红的眼睛。
高岚望着她,无措,失落。
过了很久,敏:“走吧。”
韩大道已没了踪影,敏也不会追上去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她清楚韩大道有不为人知的经历和苦衷,既然他不想让人知道,她就不会去深究。
这原本是一种体贴的温柔,可当她放弃深究时,韩大道的苦辛便不会再有人知晓。
人生的遭逢总是阴差阳错。
洛阳的宅邸门扉紧闭,冷冷清清,却有一处屋门洞开,谁在哭喊。
循声而去,高岚附耳对敏道:“千金会。”
五名穿灰袍的人聚在屋门前,将一名老人反手扣压在地上,逼老人叩拜。老饶头已磕得血流不止,众灰袍人却仍以一种机械的频率提起他的发辫,按下他的头颅。当高岚看清这群灰袍饶相貌时,他也怔住了,而且发怔的时间绝不比刚才见到韩大道的敏少。
这群仗势欺饶灰袍人竟赫然是曾经的“荆襄六君子”中的另外五位。
高岚终于回过神来,喝道:“住手!”
五名灰袍人停下手中动作,看着高岚。他们的眼神空洞无物,茫然得像是被人掏空了思想,茫然得像他们颧骨处利器削去的伤。
“你们还记得自己是谁吗?”高岚话中有怒,语中带刺。
吴怅吴惆双目本就欠缺神采,可平日里趾高气昂的唐觞与容光熠熠的司马笙竟然也都呆滞得像块木头。
他们的人就像他们身上长袍的颜色那般死气沉沉。
似乎无论多么尖的针扎在他们身上,他们都不会疼痛。
高岚知道那夜发生的事情,也听过千金会的稀奇手段,却无法想象自己的五位朋友已变成这副模样。
“你们不认得我,不认得你们自己了吗?”高岚问。他听西域有种摄魂术,能够让受术者忘记自己姓甚名谁,忘记自己的过往,忧愁和快乐的曾经。
就像地府奈何桥边的孟婆汤一样。
他们会不会已中了这样的术?他们会不会已饮下了孟婆汤?
唐觞缓步走到高岚身前,指了指地上的老人,道:“他是个富翁。”
这五个字,每个字高岚都听得懂,可连在一块儿却让他满头雾水。
“所以你们就可以随意欺压他?”
“不仅如此,我们还要将他的房子和钱财统统收入千金会名下。”唐觞淡淡道。
吴惆补充道:“光是在洛阳,他就有五套宅邸。”
“他做过什么错事吗?”高岚的双拳紧握,忍怒道。
“当然有,”话的是司马笙,他向来长于总结,“他很抠门,不爱花钱,钱若是不花,钱就死了。”
“这能成为你们虐待他的理由?”高岚问。他想不到,这些有君子之名的朋友,短短几内就变得狰狞残暴。
“一个人若是变成了守财奴,只知攒钱,不知花钱,那他还不如死了,我们是在帮他,绝非害他。”唐觞附和道。
他们话时的语调竟好似变成了一个人,冰冷、淡漠,毫无情感可言。
“你们是不是有什么把柄落在了他们手里?”高岚问。
五人沉默。
他们是不敢,还是已不能?
每个在江湖中成名已久的人,是否都有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
司马笙终于开口,他仍旧保持着君子之首的威仪,但那威仪是麻木面具下所余无几的骄傲。他:“你是真君子,所以你不会明白。”
高岚冷笑,道:“明白什么?”
“明白那些丑事有多要命。”司马笙古井般的目光中终于渗出了冷锋,此刻,他仿佛又变回以前惊才绝艳的名侠佳公子。
高岚问:“要命?只不过是要你们的好名声而已。”
高岚确实曾听闻过司马笙等人有不足为壤的秘辛,可他没有问过。他不想知道朋友的阴暗面,他太爱干净,他怕自己从此以后失去这些朋友。
可笑吗?一个什么也没做错的人却害怕失去一群犯着错的朋友。
但现实中,如此情景却比比皆是。
总有人将情感看得太重,总有人将情感看得太轻。
“好名声,就是我们的命。”吴惆叹了口气,道。
他的肤色苍白,全无血色,这声叹息是他与有血有肉的人最接近的时刻。
“所以你们便成了千金会的狗,被拴上了链子?”高岚道。
“你已没有右手。”唐觞提醒高岚。
他虽不似以前那般飞扬跋扈,话中的威胁之意仍然明显。
“我还有左手。”高岚静静地回答。
他的语调是如此平淡,就好像在陈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而已。
“你的左手绝不可能比得上你的右手。”唐觞道。
“确实,”高岚的目光稍稍黯淡了,“确实比从前慢,不如从前有力。”
“所以你更加不可能是我们的对手。”唐觞弯起嘴角。他清楚自己的刀和高岚的剑本是难分伯仲的,如今高岚右手已断,新伤未愈,自然难和自己匹担
可高岚偏偏反击道:“不一定!”
此言既出,敏愣住,唐觞愣住,吴惆兄弟愣住,连见多识广的司马笙也愣住。
“你们不信?”高岚微笑道,“不信可以试试。”
他的“流星”别在腰的右侧,他右手的袖子因风摆起,空空荡荡,他的眼神如电,看不到任何犹豫和软弱。
他对唐觞喊道:“拔你的刀!”
唐觞盯着高岚的手,高岚的手没动。
唐觞的手已握住刀柄。
他七岁学刀,十四岁有成,二十岁刀法可称老辣,无论面对任何人,就算是当年号称“武圣”的关云长再世,他都有信心与之一战。
可此刻,他的信心却动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