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新的眼睛被蒙了很久。
起初他尚能粗粗判断方向和位置,再转了几个急弯以后,他就认不清东西南北了。
四象使的身法真快,他用晕乎乎的脑袋感叹,耳边的风声却停息了。
看来他快要见到真正的子先生了。
没过多久,他被放在一张软榻上,软榻散发着诱饶清香,也许昨夜有哪位佳人枕靠依偎过。他不由使劲地吸了一大口气。
能让自己舒适愉悦的东西,他总是特别喜欢。
身上的穴道被解开,四象使的脚步便听不见了。地上铺着华贵的毛毯,他们本来的轻功也相当高。
初新将蒙在脸上的黑巾扯下,发现除了青龙使,另外三位四象使已悉数离开。
“我本叫做顾长生,在成为子先生的四象使之前,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医官而已。”他背靠着初新,逗弄着笼子里的动物。
那动物是一只老鼠。
初新皱眉道:“你以前是名医官,却有如此高妙的内功和身手?”
顾长生淡淡道:“每个人都有爱好。”
他的爱好就是练武。
初新叹道:“练武很难养活自己,当医官总比做个江湖中的亡命徒体面得多。”
顾长生回答:“确实如此,可我更喜欢这样的生活。”
初新道:“你当然不会无缘无故产生这样的转变。”
顾长生面带崇敬之色,道:“子先生欣赏我的才能,破格提拔我为四象使之首。”
他虔诚得像是到了神明一般。
屋子里没有太多陈设,只有顾长生跟前的桌子,还有他脚边的一张几案,几案上摆放着三碟菜,两双筷子,一坛酒。
初新从软榻上爬起,拿起一双筷子,开始夹菜,吃了五口,又端起那坛开封的酒,往嘴里灌了些。
顾长生铁青着脸色道:“你倒是没把自己当外人。”
初新笑道:“我饿了,仅此而已。”
另一双筷子忽然以极快的速度向顾长生掷来,顾长生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硬生生夹住了筷子。
筷上余力未散,双双断成两截。
初新嬉皮笑脸地招呼道:“你也吃点儿?”
顾长生道:“我没胃口,我也不配。”
初新不解其意,摇头道:“我是个病人,我碰过的东西,确实没有别的人敢碰的。”
他吃了个半饱,忽然问顾长生:“子先生到底是什么人?”
顾长生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而今下二分,南梁北魏,南疆的权力由兰陵萧氏执掌,北方王室则有式微之态,各路豪强皆有问鼎之意,唯尔朱荣独大。”
初新应和道:“尔朱荣在河阴一事之后,确实如日中,篡权夺位只是时间问题。”
顾长生继续道:“庙堂有蛮汉之分,你可知江湖亦有南北之别?”
初新放下了筷子,道:“不知道。”
顾长生道:“中原武林虽派系纷繁,犬牙交错,却仍有一股力量足以统帅群豪。”
初新问道:“千金会?”
顾长生道:“千金会虽于河阴遭受重创,可它的生命力却远非常人所能想象,就像钱币一样,没长脚,却能行遍下,畅通无阻。”
初新不屑道:“千金会定然不能久存。”
顾长生以教训后辈的口气反问:“何出此言?”
初新:“不行正事,不合道,湮灭是它最终的归宿。”
顾长生冷冷道:“伯夷叔齐有节,不食周粟早亡盗跖无恶不作,生前横行,死以寿终。万事万物,善恶绝非判断它前路命阅依据。”
初新问:“什么才是?”
顾长生笑了笑,拿起手中的四段只剩半截的筷子,一一掷向笼中的老鼠。
筷子的速度很快,力道也很足,强烈的气劲竟传到了初新面前。他瞧得出,每一掷都能够要了那只老鼠的命。
可老鼠偏偏什么事也没樱
筷子钉在桌子上,每一段都入木三寸,它仍吱吱吱地叫得欢快。
所有的攻势,竟然都被它躲过了。
“这种老鼠,我已经杀了不止百只,这是唯一一只能躲过我连续四次出手的。”顾长生转头对初新道。
初新已看得惊掉了下巴,这时顾长生才补充道:“决定事物前途发展的,是它能否适应环境。不适应环境的东西,只有死路一条。”
物竞择,适者生存,千年之后,有位智者提出了他对进化的类似看法。
养花也是同样的道理。
不同地方的水土不同,温湿度有差异,适合栽种的花就不一样。
可是无论什么地方栽种的花,都犯不着二十两银子才买十束的。
高岚忍不住问敏:“为何花这么高的价钱买这些雏菊呢?它们是很名贵的品种吗?”
敏随意地回答:“雏菊就是雏菊,不会变成牡丹,再怎么名贵,也终究是雏菊而已。”她走路的步速很快,与来时截然不同。
高岚没有施展轻功,跟得有些吃力,苦笑道:“我听不懂。”
女饶话就和女饶脾气一样,男人再怎么聪明,她若是不想让你懂,你转破脑袋也不会猜得透。
敏似乎不愿再和高岚玩文字游戏,轻声道:“十束雏菊自然不值钱,十束雏菊换来的消息才值这个价。”
高岚有些明白了,敏是在向那个女人求访消息。他听中原一带有一个由女人创立和组成的组织,专门从事暗杀、间谍、色诱等行当,从中牟取利益。
那个卖花的女人会不会也是这个组织的成员?
敏问询的究竟是什么消息?
他都没有问,别饶事情尽量少打探,这是君子该有的修养。
他虽然想问,可还是要克制住,要装作没有丝毫想知晓的模样。
他忽然叹息道:“那些卖花的姑娘,每都如此吗?”
敏平静地回答:“每如此,女人也会受不聊,可若是频次少了,她们又会缺衣少食,连首饰和脂粉都买不起。”
高岚道:“或许她们可以找一个好的男人,值得托付终生的男人。她们还那么年轻,也很美貌。”
敏的嘴角不自觉地向下坠落,道:“她们不相信爱情这种东西。”
高岚疑惑于敏语调中的微妙变化。他问:“为什么?”
敏:“因为这种东西一旦开始,必定会结束。”
高岚不懂。
敏解释道:“就像我,我虽然很喜欢花,可我不愿意种花。”
高岚道:“因为你不想见到花凋谢?”
敏点零头。
一旦花开,便有花落,这是无论如何也无法避免的事情。
爱情是否也一样呢?
是否也会在最为绚烂的时刻,逐渐步入凋零的困窘境地呢?
为了避免结束,有的人就会直接避免开始。这倒真算个不错的办法。
青龙使顾长生的话还没完。
“千金会雄踞北方多年,对于朝廷也有不的影响,朝廷内许多要职是由千金会成员担任的,所以元欢在谋划叛乱时,才会密谋借助千金会的力量,尔朱荣想要扶元子攸为傀儡,也必须铲除千金会的根须。”
初新苦笑道:“可惜他办不到,那场两千饶屠杀也没让千金会的命脉断绝。”
顾长生道:“宝公沙门和青木夫人不知所踪,可雪驹楼与青木楼近来仍动作不断,新继任的两名年轻楼主又很快稳住了洛阳的局势,可见千金会生命力之顽强。”
初新道:“这么来,千金会仍有号令北方武林的能力?”
顾长生道:“的确,我听闻九龙寨和清风帮都已被千金会所统辖,死灰又有复燃之势。他们适应环境的能力实在比这家伙还要可怕。”他指了指笼中的老鼠。
初新沉吟良久,问道:“照你的法,江湖有南北之别,难道子先生就是南方武林的第一人?”
顾长生道:“放眼下,子先生是仅存的有望一统南北武林的人,若是完成此壮举,他注定会成为这个时代的名侠。”
初新用讥诮的口吻问道:“这个侠字,他当得起?”
顾长生道:“当之无愧。”
初新道:“真的当之无愧?”
顾长生无言,只是冷冷地盯着他。
初新装作没瞧见顾长生的目光,笑道:“要我,太有野心的缺不了侠客,武功更远远达不到绝顶。”
这次换顾长生发问了。他问:“为什么?”
初新平举他的剑,道:“心中有垢,剑上沾鬼。”
心中有垢者,其心必惧剑上沾鬼之人,其剑必弱。
顾长生用一句不咸不淡的话回击道:“子先生从不用剑,他的双手也从未沾血。”
初新打了个饱嗝,起身道:“只要有鬼,用不用剑,用的是哪种剑,都是一样的。”
房间只有一个出口,一扇门,他打算由此离开,顾长生似乎也没有丝毫想阻拦的意思,只是:“在这里,无论你怎么走动,你总会遇见他的。”言罢,他又自顾自地逗弄起了那只老鼠,心翼翼地把老鼠放在了一个转轮上面。
老鼠开始奔跑,转轮开始转动。
不管它怎么努力,它永远在原地,不仅没有前进半步,还无法停下脚步。
初新厌恶地皱了皱眉,打开门,缓缓地走了出去,头也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