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
已是三更。
更夫姓王,是个鳏夫,独居多年,唯一的爱好是喝酒。
他已喝得烂醉,却还觉得打更的时辰和手势。
老王头实在太困,太想睡觉了,打完更便躺倒在了墙角。
墙角早已有阴冷潮湿的气味和先他一步的酒鬼留下过痕迹。
他早就习惯了这些。
对于他这样的人而言,生活充满着不幸,只有去忍受,忍受不了的时候,就只能以酒来麻痹。
可迷迷糊糊中,他又期待着世界有惊人的改变,期待索然无味的生活迸射出火花。
他提着的那盏昏暗的灯,勉强能让他看清屋檐处翻飞的丑陋生物。
蝙蝠翅膀柔软,嘴里有獠牙,叫声并没有鸟儿那般清脆,奈何沾一“蝠”字,成为了比乌鸦更讨喜的飞行物种,倒有些讽刺。
老王头不喜欢蝙蝠,可这种四下无人的寂寞时分,有蝙蝠相伴反倒聊胜于无。
这就是他听见脚步声的时候。
凌乱的步伐,交织着惶急与焦躁的情绪,两拨人,一拨在追赶,一拨在奔逃。
老王头兴奋地探出脑袋,他虽然见过很多江湖帮派的拼杀,可比起他孤独漫长的人生,还是显得太少太单薄。
雨下得很大,被追赶者和追赶者身同样都湿透了,他们同样疲惫,同样泥泞不堪。
老王头觉得滑稽,因为滑稽,他大笑起来。
他觉得两拨人都不如他这个更夫安逸逍遥。
终于,两拨人中,有一人追赶了另一人。
剑光一闪,被追及的那个人便身首异处,血溅洒在无边无际的雨海中,很快就消失得干干净净。
头颅滚到了老王头身前,眼睛仍圆睁着,透露着不可名状的惊恐。
老王头被这双眼睛吓到了,一口气没有跟,脑袋好像被血填满,仰天栽倒。
包围收紧,奔逃的人已无处可走,他们开始朝中间靠拢,背对彼此,期望能将弱点托付给同伴。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被围者中有人在问。
他特意将声音提得很高,然而再响的声音也会被千万滴雨落下的动静所掩盖,所以他的声音迅速地淹没于雨的浪潮之中。
“来杀你们的人。”不容置喙,没有余地,天和地之间,好像只有雨声和这句话是真切的,其他全是虚无缥缈的幻象。
“轻尘大哥是你们杀的?”望着步步紧逼的强敌,包围圈里头的人绝望地发问。
他们本是星盟的刺客,是击杀恶人的利刃,如今却成了待宰的羔羊,跌入坑洞陷阱中的花斑虎。
夜晚太黑暗了,黑暗到足够吞噬一切,而他们面对的对手,却好像是一群能在黑暗中视物的人。世间唯一亮着的,似乎只有打更人那盏昏暗的灯,在无数滴雨点的遮掩下,光芒也变得像遥远东方的海市蜃楼,戈壁沙漠中的绿洲。
没有回应,言语如石沉大海。
“不能再逃了,我们根本逃不掉。”有个声音道。
“说得对,这里有光,这里是我们唯一反击的机会。”有个声音附和。
于是他们出手。
他们还有性命,他们还有勇气,还能够拼一拼。
可是,油纸保护下的灯火竟然在他们出手的瞬间熄灭了,不知是其中的蜡烛燃烧殆尽,还是哪一阵唐突的劲风吹灭了烛光。
在残的呻吟后,时间再次凝固,凝固于一片单调的雨声之中。
“这是近日来杀死的第几批星盟的人了?”时间重新流动,有人在问,他问话的声音并不响亮,却似已确信所有人都能听见。
“第四批了,这群人太爱管闲事,太容易钩。”
“很好。”
说完这两个字,他忽然怔住,因为他听见海潮般的雨声中竟有美妙的旋律在跃动,就好像迎风展帆的航船,耐得住尘沙热渴的骆驼。
琴声,是琴声。
也许只有天的仙人才能奏出这样的琴声,他们听得已入了迷,但也不得不好奇乐章自何处流淌开来,由何人演奏。
黑暗中,有个低沉的嗓音传来。
“我知道你们都是瞎子,在这种黑暗的时分,只有瞎子能够不受任何影响,也只有瞎子的耳朵才能在庞杂的雨声里辨别其他微弱的动静。”
嗓音和琴声是一块儿传来的,像是从某处屋脊,甚至就在他们的头顶方向。
“我不知道你们要做什么,可我想绝不会是什么好事情,因为我讨厌蝙蝠,一个叫作‘蝙蝠’的组织,我不觉得能做出什么好事来。”
他仍在说,用一种审判的口吻,仿佛他是黑暗天地间主宰一切的神明,裁决罪恶的正义。
“他们都是轻尘的朋友,我曾经也是,所以他们的仇,我来替轻尘报。”
琴声戛然而止,与之俱来的,是六七根琴弦同时断裂的尖锐声音。
听琴的人们捂住耳朵,发出惨叫,他们最后听到的,是耳朵里发出的薄膜破碎的响动。
“既然你们视若无睹,不妨我再让你们听若不闻,”他言语间夹杂着嘲弄和讥诮,“不过,这句话你们当然已听不见了。”
一家酒馆。
酒馆里没有很多人,因为大部分的人这时候都已经睡去。
三更无眠者,究竟在想些什么,做些什么?
宇文泰望着高欢,高欢瞧着宇文泰,然后,他们一齐把目光投到了敏身。
敏也正盯着他们,像是用眼睛在说:“你们为什么还不走?”
她不会逐客,可她是个聪明人,懂得如何用其他方式表达同样的意思。
宇文泰脸皮薄,已有些挡不住,高欢则处之淡然,他笑着调侃道:“你还不睡觉,难道是想和我们两个男人共度良宵?”
敏冷笑着,这种占便宜的行径,她见得实在太多了。她没有理会高欢,而是低下头看那本永远看不厌的厚厚的账本。
“他大概今天不会回来了。”宇文泰忽然对高欢说。这个“他”指的,当然是初新。
“紫阳集究竟要发生什么事情,引得他半夜三更冒着大雨去那里?”高欢沉吟道。
“他要做什么事情,向来是我们琢磨不透的,”宇文泰苦笑着喝下一口酒,缓步来到敏跟前,道,“有劳,开两间房。”
“五百两银子一间。”敏头也不抬,答道。
宇文泰的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摔出:“五百两?”
他们身根本没有那么多钱。
“三更时的房,就是这么贵,”敏冷笑着说,“或者,你们也可以睡你之前睡过的那张床。”
宇文泰记得那张窄窄的床,他曾和一名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挤过那张床。
他发誓,在他今后的人生中,不可能再和任何男人挤同一张床。
所以他只能悻悻地坐回到座位,嘀咕道:“她明明也想早些睡觉,为何还要出言刁难我们?”
高欢苦笑道:“这就是女人。越漂亮的女人就越会折磨男人,折腾自己。”他顿了顿,补充道:“可惜男人总因为她们的美貌选择原谅,不仅要原谅她们,还要去哄她们,关心她们。”
“娄昭君也一样?”宇文泰斜睨着眼问道。
“没有区别,”高欢倒了杯酒,随意地碰了碰宇文泰的酒杯,“她也是个漂亮的女人,这种女人天生就这样。”
“不,”宇文泰出言否定道,“这不是天生的,反而正是因为男人会原谅她们哄她们,所以她们才渐渐养成了这样的坏毛病。”
许多看似与生俱来的性格,其实正是在生活的点滴中被打磨雕琢的。
高欢意兴阑珊,并无兴趣再讨论此类话题,他突然竖起一根手指,问道:“你可曾听说过菩提流支和达摩要斗法的事情?”
宇文泰点了点头,这件事的确已在洛阳传遍了。
“两位当世高僧的碰撞,一定能启迪人们的心智,引发世人对佛法更深层次的思考。”宇文泰说。
高欢轻蔑地笑了笑:“恐怕那些道貌岸然的信徒更在乎谁输谁赢,在他们眼中,结果永远比过程重要。”
宇文泰体会着这句话,转头问道:“为何提起这个?”
高欢压低声音:“你不觉得最近的洛阳城太安静了么?”
宇文泰望了望窗外,窗外雨潺潺,久久不停歇的雨竟好像也是有人故意为之,妄图洗刷世间所有的喧嚣和罪恶。
“子先生销声匿迹,千金会瓦解,宝公沙门和青木夫人都不知去向,”宇文泰伸出手去接窗外的雨,“的确太安静了些。”
“海面如果太安静,就意味着有暴雨和海啸要降临。我总觉得,那场斗法仪式就会是暴雨和海啸。”高欢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放在桌,纸写着十个名字,第一个名字是“初新”。
宇文泰展开了那卷纸,喃喃道:“名人榜?”
“名人榜的名字向来是天南海北的高手,而这一回,十个人却都集中在了洛阳。”
“都在洛阳?”宇文泰又扫了一遍纸的名字,其中但凡是他听说过的,皆是洛阳人士,或者正寓居洛阳。
“这仅仅是一处怪异的地方,”高欢的脸在烛火中稍稍扭曲,“另一处怪异的地方,是一群瞎子。”
“一群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