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娘,我们也算是老相识了,你不必躲躲藏藏的,”初新对着黑暗的残街说道,“没想到千金会一倒,你就立刻有了新行当。”
雨中,有道窈窕的身影撑着伞缓步走入了邙山老店。
杨二娘似乎显得很失落,又好像很兴奋,她脸上的媚态更足,瞅男人的眼神也更奇怪。
她正用奇怪的眼神盯着初新,道:“是不是所有下在酒里的毒,你都闻得出来?”
初新笑着摇了摇头:“不过,世上的酒该是什么样的,我还是分辨得出的。”
杨二娘上下打量着初新:“这已经不是你第一回坏我的好事了,我实在应该杀了你的,可是我又很舍不得。”
初新又笑了:“舍不得?难不成因为我现在是个名人?”
杨二娘道:“是啊,哪个女人不爱功成名就的男人呢?”
话是真话,可由她口中说出,却带着数不尽的讥讽之意。
初新记得他们在醉仙楼初见时,他仅仅问了一句杨二娘的岁数,她便嚎啕大哭了很久。
也许很久没有人在意过她的年岁,在意过她。
也许她的过去就曾毁在一个功成名就的男人手中。
初新指了指无名,道:“他也算个名人,虽不及我出名,却也差不到哪里去。”
名人榜上列次的名字,当然都是江湖中数一数二的人。
杨二娘望着初新,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我知道。”
初新似颇为不解地皱眉问道:“可似乎你并不爱他,反倒是想杀了他。”
杨二娘知道初新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却还是认真地回答道:“女人喜欢谁,讨厌谁,本来就没有那么分明的标准,只取决于那一时的好恶。”
杨二娘说得当然是实话,可实话却并非真相。
“其实我应该谢谢你,”初新压低了他的声音道,“幸好你的毒下在了酒中,而不是整间店里。”
他听说过杨二娘在一家酒馆所施“春风”之毒的厉害,不但无色无味难以察觉,还能在一段时间之后让中毒者丧失使用内劲的能力。到那时,哪怕练武再久、功力再深,也不过两三个普通人的能耐罢了。
杨二娘目光平静,轻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用春风?”
她刚说完这句话,初新便倒了下去,像张面皮一样摊在了地上。
无名早就醉了,就算呕吐了很久,也没有恢复本该有的清醒。
就算他有力气,也绝对用不出来。
杨二娘望着初新的眼睛,抿了抿嘴唇,似乎想说什么,却始终没有开口。
初新的目光干净纯粹,好像永远信任,永远明亮。
杨二娘忍受不了这样的目光,她将脑袋往左侧了侧,余光顺势向左后方扫去。
她的左后方很快有人现身。
“我知道让二娘用毒,绝没有人能逃过。”
来人为首者手握折扇,风度翩翩,本是冠玉公子,可面颊颧骨处却有个可怕的空洞,像个黑色的漩涡。
司马笙身上永远有种贵气,无论做任何错事,你都会感觉他是对的,这也是他为何能成为“荆襄六君子”之首的最大原因。
“你这么想,是因为你这位鼎鼎大名的司马笙也吃过我的亏。”杨二娘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司马笙身后跟着杨淮和吴惆吴怅两兄弟。吴怅细声细气道:“我们从不像你这般使毒。”
杨二娘听见吴怅这番话,居然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江湖之中,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用刀剑可以赢,用毒当然也可以。”
司马笙淡淡道:“不错,如果没有你,恐怕我们要赢他并不会太容易。”
他明白“胜之不武”这种话,往往是败者用来挽回颜面的说辞,输了就是输了,只有活下来的人,才配开口说话。
“到底是司马家的人,说话就是大气。”杨二娘满怀欣赏地端详着司马笙,司马笙很礼貌地回敬了一抹笑,道:“二娘,此地还有毒,不宜久留,我们还是速速做完该做的事情,赶回南边报信吧。”
杨二娘媚眼如丝,抓住了司马笙的手,道:“别急啊,你们已服下春风之毒的解药,怕什么?”
司马笙眼光如刀,反手扼住杨二娘的手腕,道:“怕只怕那不是解药,而是另一种毒药。”
杨二娘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旋即冷静下来,陪笑道:“公子说的什么话,我又怎敢骗你们?”
司马笙冷笑,忽然朗声道:“你在地上躺着,不难受么?”
初新“蹭”的一声由地上跃起,坐到桌子旁,左手肘搭着无名的肩头,倒了杯酒,闻了又闻,却迟迟不喝下。
杨二娘的笑容冻结,心也沉了下去。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司马笙问杨二娘,“本来商量得好好的,何苦要骗我们?要知道,会骗人的女人,往往老得很快的。”
他的语调还是很温柔,就像是刚织就的丝绸。
吴惆帮腔道:“我听说二娘年轻时也曾是个大美人,还有个和现如今听起来差不多,意思却大相径庭的外号。”
杨二娘的脸色变了,变得通红。
她过去曾被唤作“毒仙子”,只因容貌姣好,使得一手绝妙毒术,可现在,她却被叫做“毒蝎子”,她的容颜也由于常年使毒而凋零。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此刻的杨二娘,无异于被抽了两记响亮的耳光。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这句话,我替二娘还给你,”一直在酒桌旁默不作声的初新突然开口,“原本是江湖中光芒万丈的后起之秀,却干着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你们又是何苦?”
司马笙展开折扇,轻轻摇动,道:“我们当然有我们的苦衷。”
“我知道,所以我也清楚,你们绝不是为了什么名人榜上的名人而来,”初新斩钉截铁地说道,“你们是为了杀我,才来到这里。”
司马笙的眼睑略微跳动,道:“你怎么知道?”
“刚才要刺杀无名的人,我见过,曾经同你一道现身,”初新道,“既然你是司马笙,他大概也是六君子中的一人。”
司马笙道:“那又如何?”
“千金会已散,你们本该回到南方,可你们没有,因为你们不敢。”初新倾斜了手中的酒杯,将酒缓缓洒在桌上。
司马笙重又收拢折扇,道:“不敢?”
“因为你们脸上有印痕,属于千金会的印痕,那位先生绝不会饶过你们和你们的家族。”说完这句话时,酒杯中的酒刚刚一滴不剩,初新的目光也刚刚落到了司马笙身上。
司马笙脸色已变,他原本握住杨二娘腕子的那只手似乎也不再有力,反倒像病床上疼痛的人为了分散注意而紧抓着棉被不放。
“那位先生”四个字有种奇异的魔力,能迅速瓦解他们构筑好的心理防线。
吴惆吴怅仿佛想说些什么,被司马笙止住了。他已瞧见了桌上的酒写成的字。
“子”。
“不错,我知道你是个爱管闲事的人,”司马笙承认,“但凡我让洛阳的哪个牛皮大王在酒馆里说,今夜,荒废多时的紫阳集会有人去,就算不说将要发生什么,你也一定会来的。”
“我来了,你们就有机会杀我。”初新道。
“不是有机会,而是有把握杀你。”司马笙道。
“他出现在这里,是你的安排?”初新指了指醉醺醺的无名,问道。
“当然不是,只不过,那些马车、壮汉,这里的侍女、灯烛、美酒,都是我花钱请来的,”司马笙说,“他毕竟是名人榜上的人,他的要求我们就得满足。”
荆襄司马家以玉器闻名天下,其富庶有目共睹,这些钱对于司马笙而言,并不算大数目。
“原来登上名人榜之后,真的会有人供你吃穿用度,我以为那只是骗人的噱头罢了。”初新感叹道。
“那不是噱头,那是规矩,”司马笙淡淡道,“你若是喜欢,也会有人替你花钱买来这些。”
门外的雨从来没有变小的意思,就好像江湖的风尘,绝没有消散的一天。
杨二娘望着门外的雨,仿佛忘记自己的性命还捏在别人手里,忘了自己下的毒还在酒里摇晃徜徉。
她有些厌倦,厌倦这样的生活,厌倦危险和刺激。
她听到有人叹息。
初新长出了一口气,道:“好怪的规矩。”
司马笙附和:“确实很怪。”
初新笑道:“可我知道再怪的规矩也是人定下的。”
司马笙点了点头。
初新又问:“这规矩是什么人定下的?”
司马笙道:“就是那位先生定下的。”
初新一下子想通了。
既然是子先生创制了江湖名人榜,他当然就是排在第一位的人,舒不诚死前将子先生的秘密全部交托给他,除掉他,那些秘密自然就会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为了维护侠名,子先生绝对会不计代价地追杀他,名人榜仅仅是个开始而已。
初新颇无奈地笑了笑:“我早该知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是嘛?”
“倘若我喊人替我买来酒菜衣裤,帮我打扫好房间,再请这么四位好看的姑娘,只怕我的脑袋早已搬家。”初新拍了拍无名的肩膀,无名发出一阵含糊的声响。
司马笙背后的杨淮道:“你很聪明,你已猜到,那些动用名人特权的人,只会更快暴露自己的身份和位置,更早遭到别人的觊觎和针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