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的早上,张松带领着汉军垂头丧气地抵达护羌城。
每个人都显得疲惫而懊恼,走进城门时甚至不敢抬头看身旁的袍泽。当然,并不知道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护羌城汉军根本没有丝毫看不起或者嘲笑他们的意思。
“张将军。”行军长史公孙询早早等候在城门旁。昨天夜里,窦况及行军幕府便已经收到了张松传递的相关信息,于是派公孙询再次专门等大军回城。
“哦,是公孙长史。”张松被公孙询的声音叫回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护羌城,带着些慌乱回答,甚至连礼都忘了。这一路张松都没什么精神,完全靠着韩谦等人搀扶才回到这里,此刻他浑身乏力,眼神迷离,看不出一点将军的威严,自从认识以来,公孙询从来没见过张松如此颓唐的模样。
“张将军辛苦,窦将军正在府上等候,让您和赵监军去见他。”看着张松这副样子,公孙询竟然有些心疼,可军令如山,窦况既然让他们一回来便去见他,自然有着极为重要的事情要解决。昨天夜里接到消息的时候,窦况可是足足沉默了半柱香的时间,这位护羌校尉的心里在想什么,没人知道。
“多谢公孙长史。”张松终于记起来行礼,向公孙询抱拳躬身,“劳烦公孙长史回去禀报窦将军,就说我安排好将士们便立刻去见他。”
“诺。”公孙询点头回礼,然后转身朝赵宁也拱拱手,“赵监军可要随我一起回去?”
赵宁摇摇头,先看一眼佝偻着腰的张松,再环视一眼还等待着的士卒们:“不了,一会儿我陪着张将军一起过去。”
也许自己和这些将士们只有这一次交集,但不管以后怎样,都是浴血奋战出生入死的弟兄袍泽。而且李彦还在平台上就过自己的命,赵宁无论如何也不能在这个时候选择独自离开,那样的话恐怕会寒了将士们的心,把他当作借着窦将军的威名而目中无人的“真正”监军。
“那好吧,烦请两位尽快前往校尉府。”公孙询自然明白赵宁在想什么,也就不再多说,转身上马往校尉府走去。
公孙询离开后,赵宁陪着张松将士卒们送到营地,原本出征时的一千人,如今只剩下七百多人,所有人的情绪都有些低落。
“张将军,给将士们说两句吧。”看着整个营地里压抑的气氛,赵宁在张松身后轻声提醒,“大家都等着呢。”
“嗯。”张松答应一声终于抬起头来,看向那些他很想看,但又不敢看的眼神。那是曾经对他无比信任,将自己性命交付于他的殷切期盼,如今却全都变成了茫然和空洞。张松很清楚,士气到底有多重要,眼前这些士卒,看着袍泽们拼却性命不要将恰日和山占下,又看着袍泽们用自己的生命为他们铺就一条活路,自然个个心中疼痛难忍。
如此局面下,如果引导不当,他们可能会就此背负起抛弃袍泽的压力一蹶不振。但如果能够得到正确的疏引,他们也可以就此获得巨大的能量,以为袍泽复仇为名蜕变成战无不胜的先锋。
“诸位辛苦了。”张松缓缓开口。“此次战事不利,责任在我,不在诸位。”
沉默,除了风声,没有一丝杂音。
“羌人奸诈,是老夫判断失误,才致使诸位有此一败,老夫在这里,给诸位赔不是了。”说着,张松抱拳,将身体重重地躬下来。这一举动让所有人都意料不到,一个将军居然为一场并没有失败的仗向所有将士负荆请罪。
只有赵宁明白,张松这是已经完全放弃了自己作为将军的身份,恐怕日后大汉军中再也看不到张松将军的存在了。
“将军!”韩谦赶紧往前一步,和赵宁一起将张松扶起,“将军,败仗怎么可能是您一人之过!”
张松慢慢起身,摆手继续说道:“诸位不必劝我,是老夫大意了。大家都是好样的,哪怕是在如此困难的局面下仍旧做到了自己能做到的最好,保全了大部分将士。而那些已经牺牲的袍泽们,将永远以英雄的姿态活在所有人心中,是他们用自己的性命,为我们筑成了生的希望!他们,就是我们身上的铠甲,替我们拦住一切妖魔鬼怪,哪怕他们现在已经在天上,也会一直保护我们,直到我们将羌人诛灭!拿酒来!”
很快,一坛酒便摆在张松面前,他将酒坛抱起,仰望苍天:“敬!”
然后将酒坛里的酒,半数都洒在地上。
“剩下这一半,敬诸位!”言罢,张松直接将酒坛放到嘴边,大口喝起来。韩谦想上前阻拦,却被赵宁拉住:“这种时候,还是让张将军发泄一下为好,而且,将士们也都看着呢。”
韩谦无奈摇头,退回自己的位置。实际上他心疼得无以复加,也许除了张松,就是他对此战最为难受,自己的好友高恒战死,而亦师亦友的老上司张松又因此变得萎靡不振,个中滋味,只有他自己能够体会。
好一会儿,张松才将坛中酒饮尽,然后将酒坛高高举起:“诸位,袍泽们都看着呢!奋勇杀敌,报仇!”猛地,张松将酒坛子摔在地上,碎成无数。
“报仇!报仇!报仇!”
士卒们齐声高喊,将心中积郁全部发泄出来。
张松一直等到所有人喊道声嘶力竭,才再摆手示意所有人停下:“一会儿我就要去窦将军那里,把诸位英勇作战的事迹告诉于他,老夫相信,窦将军一定会给大家一次机会,让大家得偿所愿!”
“谢张将军!”
众人又是轰然答应,张松这才吩咐韩谦等人安抚士卒,自己则在赵宁的陪同下向校尉府走去。
两人并肩而行,让赵宁感受最深的,是张松逐渐变得吃力的脚步,以及越来越沉重地呼吸。当初从护羌城出发时,后者器宇轩昂兴致勃勃,不过才五六天光景,便已然变成了真正风烛残年的老人。
“张将军,其实你不必如此自责,此行目的是探明道路以及寻找羌人主力,实际上我们已经很好的完成了任务。”赵宁怕张松心中郁闷气结,便开解到。“而且我们以一千骑兵硬抗上万敌军,虽然损失了三百人左右,但也杀敌上千,以人头来看也算得上大胜了。”
张松直了直身子,苦笑着开口:“自十岁从军以来,老夫历战数百,杀敌无算,却只能从一个小兵成为统兵一部的杂号将军,你可知道为何?”
“小子不知。”赵宁摇头答道。
“你还年轻,刚入仕途,而且一开始便在窦况将军的羽翼之下,自然不明其中道理。”张松打开了话匣子,慢慢说道。“其实很简单,人脉。”
赵宁不禁愕然,实际上他和严朗在长安数年,又怎会一丁点儿类似的事情都没见过,只是那些因为非世家大族而郁郁不得志,甚至被打压欺凌的龌蹉事,基本多发生在朝堂之上,在崇尚“功名但在马上取”的行伍之中,竟然也会发生如此让普通人心寒的事情吗?
“我不过是一个乡野小民,起于微末,在朝中无依无靠,累经血战才稍微得到些别人的赞赏和支持,可惜仍旧不能身居高位,就连这个五品杂号将军,也是因为曾经和孙建将军交好才获得的,不然呵呵。”张松自顾自说着,“窦将军出生于窦氏一族,祖上的窦太后是孝文帝皇后、孝景帝之母,在朝廷内外都可以说是根基深厚,所以哪怕如今朝中大事具由王氏操持,而且窦将军还不及四十,便已然是手握重兵的四品派遣将军。”
一股凉气灌满赵宁全身,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最讲究实力的军中,人脉家世仍旧占据着主导地位。
“这一次老夫连折两阵,不少人正眼红着将我赶下去,就连窦将军恐怕也早有想法吧,所以老夫便遂他们的愿,一会儿就请辞卸甲归田!”说完,张松原本还有些孱弱的身体,似乎突然间变得精神起来。
“窦将军应该不会这样吧?”赵宁眉头紧皱,为窦况辩护。“当年我和严朗也不过是两个毛头小子,窦将军也从来没对我们两有什么和其他人不一样的态度。”
“赵小子,你要记住,这世家门阀和普通百姓之间,永远会有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不论那些世家表现得如何礼贤下士,如何胸藏百姓,到最后,终究是要屈服在世家大族这个名头下的。窦将军到底如何看待你们,有希望能从你们身上得到些什么,都需要你自己仔细去看。”
张松的言语里多少带了些亲昵之意,赵宁能感觉到,这是一个失去希望的老者,在表达自己对后辈最真切的教诲。“张将军的意思,小子晓得了。“赵宁原地站定,恭敬郑重地朝张松躬身。
张松点点头,突然笑起来:“你能明白便好,老夫已经走到这般田地,其实也不怕将这些事都告诉你,如今的大汉朝,早已经行将就木,不堪一击了。”
“张将军慎言!”赵宁急忙拦住张松,四下看去,生怕被有心人听了去。
“老夫磊落一生,有何可俱?”张松推开赵宁看住自己的手,“不信你看着,总有一天这刘姓江山要被他人夺了去!”
正在这时,一个熟悉而又严厉的声音在两人身侧响起:“张老将军此话说得好生大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