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苦寒地,两人四行马蹄印。
马上二位一先一后,稍后的侠客还是少年模样,一柄剑裹于布囊中负在身后,不过十四五岁,在先的侠士四十开外,身形消瘦,不似寻常习武之人。少年尾随他,中年侠士亦不时回头关照,眼见少年将那缰绳绕在手上,只怏怏盯着前路。少年心性浮躁,为那数不得多少的日夜去奔波,其实早就倦了。
正值这寒风砭骨的时节,一眼瞧过去天地一色,远近景致都融进雪里,百十里来罕有人踪,两位侠士行得极慢,他们胯下的绝非劣马,只是沿路劳顿不胜脚力,再踏上松软雪地更是脱力。踏惯了青石板的马蹄极易陷在雪里,更不御严寒,进雪原前,二人与牧民换了这两匹耐寒的马,皮毛厚重,马型矮小,和先前两匹良驹相比性情温驯了许多,哒哒的马蹄声藏进雪里也跟着绵软起来。中年侠士立马回望来路,来时的马蹄印早已被新雪覆盖住。
师父——
少年侠客掀开蒙面的巾子,正要开口问那侠士,话未脱口,倒是先让雪扑个满面。他脚上下力夹了夹马腹,让马快走两步,二人并肩也好乘风传过话去。少年抬起衣袖掩着口鼻:“师父,你说的那……”
中年侠士已翻身下马。
少年不明所以,做师父的只好将腿一扫,积雪尽数推向旁地,露出其下的光洁冰面来。少年侠客恍然大悟:他师徒二人就站在河上!
喜在心头,少年却不敢多言语,此时他师父正俯身贴着冰面,倾耳听些什么,过了半晌才起身叮嘱少年包裹里还有些酒,可饮来驱寒。少年侠客效仿师父,抹开厚重积雪,探听冰层下的声响。中年侠士授予的意通术他已施用自如,十四五本就是目明耳聪的年岁,意通术不过助他心中多留半刻清净,待修行到贯通境界,可尽驱杂念,观百步外来者,闻折枝微响。
“河底俱是暗流涡旋,险恶至极。”少年侠客不由起身喃喃道。
闻者眉间不展,容得他插言一句:“我水性也好,师父只管吩咐便是。”
中年侠士向那少年摆了摆手:“不必了,你在此处等我。”
说完便着手除掉厚重外袍,独留一袭单薄衣衫。风撕扯着衣衫,将那瘦削身形描个通透,看得少年侠客心生一阵寒意。中年侠士双掌交叠,内息倾泻而出,在掌间流转,只见风中的雪絮受制,不住地在掌下回旋,接连两掌拍在冰上,引得冰层周边的积雪翻了起来,又落回到冰面上,再运力一拳,将刚刚被掌力震碎的冰层完全击穿。
中年侠士应声落入水中。
少年不顾禁忌,轻步上前,望着黢黑的破冰口。
足一刻钟后,水面托出一残破剑匣。
少年见他师父浮在水上,大半个头露在外面,料峭风过,沾水的头发染了层霜,更显得花白,中年侠士再次运气,随后翻身潜入水下,似一尾鱼,立即没了踪影。
少年侠客站在一旁,愕然看着。他心知师父修习过上等闭息术,在这般极寒险境,内息损耗远胜寻常,少年心说,如是换作自己,恐是有去无回了。于是目光再转向适才出水的木质剑匣,匣上镂刻的精细雕花为水流洗刷殆尽,依稀知意不见其形,观剑匣中段破开的豁口,中有一柄剑,未及全貌,独看这一截已是纤秀得很。少年忍不住向那柄剑伸出手。
“当心!”
中年侠士蓦地从水面探出头来,厉声喝止住少年。少年惊醒,缩回手去。
常说人手中持剑,剑亦召人,故剑客自持便可持剑,不得自持易恃武行凶,侠之大忌。中年侠士再无心重返河底探寻,换了身干爽衣服,裹着备好的毯子调理内息。少年侠客自知夺剑的行径是因剑迷心,很是羞怯,躲在马边不发一言,只等师父稍作调息即可出发。
二人牵马返回途上。
“剑身被冰河寒气侵蚀多年,留心才是。你——”中年侠士半句止言抬手拦住少年,二人一时站定。
中年侠士放眼去:寂寂雪原,三两枯树,几丛残枝。他回头同小徒弟说话的间隙,陡感一阵气息流转,不知何人暗暗发力,已作伏击状。一步踏错,步步踏错,中年侠士不敢妄动,若不动,岂非为敌手立了活靶?
中年侠士把缰绳交到小徒弟手上,又将其向后搡了搡。莫不是在枝桠上栖身?中年侠士定睛一瞧。
果不其然。
一团暗影倚着枝干,堪堪容身在雪与树间。
暗影依枝踏过两步,只闻声,不见枝桠上积雪抖落。中年侠士暗叹:上乘轻功!疾风掀起白袍一角,身形显露,此时暗影距中年侠士不足一丈,袍中闪出几枚冰钉,斩向脚下寒天冻土。中年侠士赤手空拳,一味躲闪退让,奈何白袍人直迫近面门,招招取命。
“剑来!”
少年闻声闪身将背后布囊揽在臂弯里,扯着布角向中年侠士方向凭空一抖。
但见他师父弹身而跃,乘势取剑。
一弧光,剑出鞘。
残余天光落在刃上,侠士挑腕起剑,剑影翻飞,冰钉逐一斩断在空中。另一边白袍时而展开,攻势迅猛,时而拢住,身影又融于皑皑雪中。
袍展时,十指紫红,指尖细削,骨节凸生异骨——
“无面鬼”程胜!
少年侠客大骇。他虽心有忧思,却已立誓不涉手此间,事因人起,必为人了。
“事因我起,我来了结。若有命去有命还,只道我师徒缘分未尽,如不然,也不必白白搭你一条命。”师父常用这番话搪塞他,从不拆开说来龙去脉,近几个月更是连提也不肯再提起。
少年曾问:“弑师如弑父,当如何自处?”
中年侠士答:“不闻,不问,静观,远走。”
少年侠客站在一旁,几度犹疑。
蹬步同点水,身轻若纸筝,一面白袍飘忽不定,几次擦身而过,白袍拂面,而掩藏在袍下的指骨直抓向他师父的喉管,为中年侠士折身躲过,紫红指尖只揽在外袍上,登时撕扯开几道。
一计不成,再生一计。
白袍客由袖间漫出的红雾转瞬便扩向中年侠士,侠士被红雾团团拢住,只好屏息以待,谁知这红雾一触及肢体,持剑的手便垂了下来,紧接着被拆脱了骨头似的,又踉跄几步,强撑出气力挑剑破开烟瘴,勉强抽身而退。
中年侠士猛让了两步,喝一声:“程师兄!”
那人尚未止招,却已收势,只将攻向心口的一掌锻入肩头,中年侠士蹙眉受下。程姓来者挽开白袍,双手负在身后,颇为倨傲。
“柳霖成,候你多时了。”
侠士柳霖成站定身形,取下负在背后的包裹,一把扯开布裹,将刚刚打捞来的那柄剑呈向前。
“下个月初,是归还孤鸿的日子。”
程胜近前一步,痴痴看上几眼。
“蜀中了悟阁,我命任你取。”
柳霖成说时坦荡无畏,只观剑未望人,再抬眼见此状手上一滞,任程师兄看够才细细将孤鸿剑收拢起来。
“无妨,你若离了我,至多两个月可活。”
话音未落,程胜已将白袍一裹,身形隐没在雪景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