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木一抬，凿在木案上。醒木边留了一圈水渍，茶碗拿在说书人的手里，口中讲的是江湖三两事，于是端起茶碗一饮而尽，连茶都喝出几分豪气。两刻钟过晾得温茶凉透，听者更了三波，说书人目扫一周，抬袖抹了抹嘴角，将茶碗向桌上一拍。

“小二，添一壶茶！”

说书人十七岁，身着粗布衫，脚踏草编鞋，若非面上白净，准叫人误以为是街上来的乞儿，一楼的茶客围着说书少年坐，说书少年站正中。

“上回说到：‘棺中鼠’事二主，一则密令戏两家。”说书少年观席间众人，手上的纸扇一展，遮住嘴暗暗笑了声。

“‘棺中鼠’何人？’棺中鼠’任逍遥，上个月侠踪评第二，他师弟’陌上风’排第三，位列第一的则是’无面鬼’程胜。《世修录武评一览，详析’无面鬼’与’棺中鼠’应技承一脉，五境中的前三皆契合轻功要术纵天阶。’无面鬼’乘风有余，不足踏云，‘棺中鼠’年少而悟性超群，已过乘风境。‘陌上风’江答可称纵跃境第一，可相较前两位，这老三就被甩得太远了。”

见听书的五六位已被绕得云里雾里，说书少年扳着手指细数起来：“轻功古笈载有’修行五法’，五法分：疾走、纵跃、乘风、踏云、隐踪。五法对五境，再分如疾走、如纵跃、及纵跃、如乘风、及乘风、如踏云、及踏云、如隐踪和及隐踪，总称侠踪九评。故’无面鬼’评及踏云，’棺中鼠’评如踏云，’陌上风’评如乘风。”

“等程胜入了踏云境，那’无面鬼’能成’地上仙’？”

说书少年摆了摆手指：“程胜入不得踏云境。”

“如何入不得踏云境？”

闻言少年看向窗边，临窗坐的是刘定伯，现在十四道贩胭脂水粉，闲时来坐坐。

“这个数。”说书少年向前跳一步，张开五指翻过一翻，“十文。我可断言’棺中鼠’先入踏云境，’无面鬼’不得入。”

刘定伯从袖袋里摸出一粒碎银。

“唉呀唉呀，出手阔绰。”

眼见说书少年喜上眉梢，并未说明程胜不入踏云境的缘由。

“如’无面鬼’入踏云境，这银子还我双份，如他先入踏云境，我向你再讨双份。”

说书少年似听非听，已用手指勾着衣袖，只等刘定伯出手。

“接着。”

碎银径直落入袖口，说书少年抱拳一拜。

再抬头时，角落的茶座多了一位客，那人名叫王双平，是大通镖局的镖师，怀中抱刀终日不苟言笑，即便遇事离席，也不会离开太久。说书少年在一拜间瞥得王镖师正定定看着刘定伯。

这茶馆早年是间酒庄，由刘的父辈操持，交在刘定伯手上不出几年，家产尽输给大通镖局的总镖头李成舟，连带整间酒庄押其名下。十四道，古称北樊廊，连接方十四道，这酒庄本就地势占尽，李成舟择日将酒庄重整，匾额以茶馆替酒家，凭李成舟的名头，茶馆再开张一跃成为十四道的秘闻汇集地，店内也立了规矩，不卖酒只续茶。自带酒水的，君且随意。饮酒滋事的，那是与大通镖局作对。

十四道茶馆与刘家再无关系。

在大通镖局，王双平算是资历较老的镖师，十年前酒庄易主，王镖师亲历，十年来，酒香飘散，只剩茶馆内人声鼎沸，竟没几人知这絮叨无趣的茶客是刘昶之子。

刘定伯生于斯长于斯，而今坐在窗边饮茶，茶钱照付。

“奇门评。”

说书少年轻咳一声，闲杂无谓的话今日已经讲得太多了，决意重拉回到《世修录武评，将上月的奇门评、兵甲谱报备一遍。

“奇门评，赖元盛由榜首跌落，程胜二十余载首登顶，李晚风魂归故里，奇门前十新添两子。赖元盛了悟阁遇伏，直至出评，占据榜首二十六载的’白头翁’生死不明，程胜远在朔北，不战而胜。山海宗宗主李晚风沉疴难医，其子李如箴未能登榜，赖、李二人的位置由云水派掌门董月华和游侠文九补了。”

江湖盛传李晚风得急症绝非偶然，定是在浮梁落下的病根，山海宗有借命的秘术，现下到偿还的时候了。浮梁一役李晚风以一己之力重创灵云九子阵，其门下亦将来犯的云水派众弟子挡在浮梁以东的不关山山脚下，此役山海宗名声大噪，宗主李晚风一时风光无两。当时的云水派无主，董月华尚未接任掌门，只以大弟子的身份携九子阵奔袭至浮梁，两人并未交手，战后董月华闭关三年，只为钻研云水派和山海宗在招式上的同异，董出关后推行了一本《云水间别录，以云水本家内功辅独创剑法“云水间”，施用起来招招克制山海宗弟子，云水弟子修习后大有裨益，算是重振了云水派。

那时他不过十三四岁，在茶馆上蹿下跳，浮梁一役讲得不亦乐乎。说书少年知座下对这段往事均有所了解，便没那么自讨无趣，挑捡些没提过的：先说云水派老掌门人如何暗算李晚风，又如何逼迫董月华接下掌门重任，老掌门故去后李晚风两次传书言和，董立誓在先只得承旧志与山海宗为敌，第三封书信未送达云水总坛，董月华携另九人已过了不关山，再添上李与董的前尘旧事三两秘闻，直听得众人啧啧称奇。

说书少年轻轻摇扇，寻了一条长椅坐。

“这游侠文九，何人何处来，资历又几许，《世修录评二字：待考。”

就这么一个待考的无名游侠，在了悟阁一举将’白头翁’赖元盛拉下榜首。赖元盛自不关山十九门混战中称雄，二十六年来这奇门第一如探囊取物，想拿就拿，想抛便抛，那时李晚风还是晚辈后生，一味醉心武学，躲在不关山背后的浮梁，不肯入世，“无面鬼”程胜屈居第三，多年紧追李晚风尚难望其项背，更不必提任逍遥、江答之流。武评吝啬，只肯给文九排第十，一跃第一如何？

白扇面无画无字，说书少年倚靠着桌子边沿忍不住翻来覆去地看，无画观天地，无字见有字。

这么一个无名游侠啊。

嗒嗒嗒——

竹竿敲着青石板的声音愈近了，一个瘦瘦小小的身影顿在门前，又敲打了两下门槛才走进茶馆。

“刘二两？”

声似脆铃，一双无神的眼向茶馆内探，用手里的竹竿细细描着前路阻碍。说书少年纸扇一叠，三步并作两步跳向小盲女面前，纸扇轻敲三下竹竿，而后放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让小盲女摸扇骨上的纹路。

小盲女笑了笑：“刘二两，还不走吗？”

说书少年回身叮嘱众人：“望各位静候这个月的奇门评，明日余下的兵甲谱一并补齐。”接着跑去同掌柜多言语几句，提了些碎银两。

这个名叫刘二两的说书少年将纸扇斜插在衣领后，出茶馆前，又向刘定伯揖手一拜，才带着小盲女离开。

日头渐西，刘二两说书时那一股精气神儿全然不见了，反倒是一旁的小盲女，有了刘二两的扶持，一路上蹦蹦跳跳，活泼得很。

北樊廊地势上西北高、东南低，方十四道，北樊廊见识过的侠士最多，江湖本来也聚散无由，刘二两十七岁，来北樊廊十七年，在十四道酒庄长大，认识刘定伯也十七年了。刘二两七岁的时候，酿酒的独眼老高给他讲了件事，事关少掌柜的。少掌柜指刘定伯，在酒庄做工的都称他少掌柜。

刘二两反问：“怎么？少掌柜是我爹？”

独眼老高提着竹筒从身旁的酒缸里偷酒，两颊喝得红扑扑的，嘴里的话也实一句虚一句，老高咂咂嘴：“那倒好。”

刘二两记得那天酒庄格外热闹，不是好的那种热闹，而是吵嚷，老高带他躲在酒窖里，身边尽是半人高的酒坛。

“当时快打烊了，一个人跑进来，手里提着包裹，他说，包裹押在这里，先上二两酒。少掌柜就问，侠士尊姓？我记一笔。他说，刘。那侠士向少掌柜换了二两酒，喝完就提着剑出门了。”

竹筒里的最后一口酒倒进嘴里，老高醉得站不身，歪在酒缸边连眼也不睁开了。刘二两摇了摇老高的手腕。

“然后呢？”

“嗯？”老高闭着眼哼了一声，“少掌柜掀开布包，里面是个孩子。”

刘二两虽然年纪还小，但也知道不问个明白，等老高睡着就没得问了。

“再然后呢？”

“少掌柜把酒庄给了姓李的。”

独眼老高说完，果然睡着了。

侠士姓刘，说书少年得名：刘二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