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纵横,通行四方。
大通镖局。
少年侠客不走正门,绕向镖局侧边的一道偏门,偏门通往的院落与大通镖局隔绝开,但办起事来直截了当,以往就与大通镖局有往来的侠客才知道这里。
院落寂静雅致,乍一进门好像院内空无一人,再向里走,登堂叩三声桌板,左右各一扇暗门,会为来者开其中的一扇。
少年侠客自然是知道这套规矩的。
咚、咚、咚。
三声叩下去。
靠右侧的门为他打开来。
少年侠士走进暗室,除了守在门口的那位魁梧镖师,室内还坐着两位:坐东侧这位面前摆着账簿笔墨,坐西侧的面前空无一物。三人穿的都是大通镖局独有的枣红色镖师服。
魁梧镖师已关拢了门,室内更暗上一些,东侧提笔的镖师遇人先笑了笑,请少年侠客入座。
少年侠客摘下背囊放在桌上,布囊掀开一角露出两柄剑,少年侠客取出其中一柄,递到坐西侧的镖师面前。西侧镖师的原本藏在桌下,物件既然已经拿出来了就要他经手查验,镖师手上托着两方白绢,再隔着这白绢拿起剑来细细查验。
别看大通镖局只是个镖局,镖局运镖,不仅要知安危,也得知个真伪。近来江湖出了一派油手,自称鹧鸪门弟子,偷梁换柱的本事一流,连大通镖局也跟着吃了几次亏。好在大通镖局家底雄厚,损几单买卖也不会坏了根本,现下在镖局内也着实养了不少博古通今的人士。
持剑镖师的目光由鞘口至剑镖擦着剑鞘一寸一寸过。
羊脂玉雕花,团团簇簇嵌在剑鞘上,玉质不耐磕碰,但在这柄剑上却留存得很好。
布囊已被少年侠客重新背在身上,他端坐在椅子上耐心等待。东侧研磨的这位镖师称过记文书,西侧验剑的这位镖师称查点掌事。
查点掌事目中有尺,经手如同过秤。只要拿得起的小物件,尺寸如何又几斤几两都不会差。过记文书只管手记笔录,再问明送至何处,送往何人便可。
负责查点的镖师放下少年侠客带来的这柄剑时,过记文书在旁已等了一阵。
过记文书还没看过一眼,只沉声问道:“长几尺几寸,重几斤几两?”
那镖师侧头轻声回了句:“是梨云剑。”
过记文书这才探头去看剑,又看了看查点掌事,二人极吊诡地互看两眼,一齐转头看向少年侠客。
少年侠客一身装戴平平无奇,身后的布囊更是随心寒酸了些。
依次序该问一句此物送向何方,过记文书倒从没失了这点分寸。
少年侠客答:“石镇萧家。”
过记文书与查点掌事一同默不作声了,甚至看面色比少年侠客刚进门时要阴沉一些。大通镖局见惯了各路江湖人,虽说不必过分谄媚作态,但在礼数上肯定是要周到齐全的。只是近来石镇萧家的事过于棘手,应下这一单就是眼看镖局兄弟去送死。
过记文书继续问:“托何人接收?”
少年侠客答道:“柳霖成。”
由过记文书一一记下了。
到了交付镖利的时段,少年侠客由怀中搜出一方青纸递给过记文书。
过记文书将青纸拿向烛台边,如他猜想的不错,这青纸上应有暗纹,透光可见。果然不出所料,青纸上暗处是字,在烛火边极易看清。他细细过目,这是千真万确的三呈券,而三呈券上标明的数目,自然足够付镖利的。
三呈券是迁州程家在江湖上流通的一种契据。
程家人将秘制青纸交给卖家,卖家拿着青纸到程府提银两,程府查验契据后钱财呈上,故称“三呈”。
江湖上各门各派多多少少都接收过三呈券,青纸上标注了多少,去程府提多少便是。
过记文书放下三呈券,无意地用手指敲打了两下桌面,这人既然身在大通镖局就并非只会提笔的文弱先生,少年侠客的目光也跟着落在过记文书的这双手上,指法足见手下力道不小。而敲打的手法更有门道,少年侠客听师父说起过,大通镖局有暗号三十六法,看似无心地敲敲打打间就已将消息传达出去。
少年侠客回忆起师父的话,再看过记文书的指法——
贵客临门,请总镖头相迎。
少年侠客起身轻轻点住过记文书的腕子:“还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剑的事就仰仗二位镖师尽心。”少年侠客说完抱拳一拜。
二位镖师亦起身回礼。
临到暗门前,少年侠客也与守在门口的魁梧镖师抱拳行礼,魁梧镖师点点头算是就此别过了。
少年侠客一出镖局,向烟波巷外溜。他哪有什么要事在身,不过是忧心多见人多麻烦,再者腹中空空也催促得紧。
十四道,即北樊廊可谓囊括天下水陆之珍,却常被江南道讥讽不晓食味,不懂食材。少年侠客早年与师父游历,也算吃遍看遍,这一廊一道,同是行商要道出身,互不相让也很好理解了。
少年侠客钻进其中一家,叫上一碗搓鱼子,虽不太地道,可在口味上毕竟更贴近北樊廊当地,食客络绎不绝,少年侠客偏好细嚼慢咽,他一碗下肚,合桌的食客已改了三波。
他出门又见对街有买黄泥包的烧鸡,看店家是位颇貌美的妇人,少年侠客情难自禁地夸赞了几句,再瞧着她敲散黄泥块,拨开熟烂的旧荷叶,换一片鲜荷叶再包起来,用马莲结绳在外绕上几匝,便宜少年侠客提回住处。许是这么一位面容清秀的食客太会讨人欢心了,貌美妇人又拿油纸来包了几块酥皮小饼,塞在少年手里,让他夜里尝尝。
十四道的往来过客远多过当地人,此地寸土寸金,很多茶馆、酒楼也兼作客栈之用。少年侠客择的是十四道临河的一家客栈,视野开阔,开窗便是河道。据说这是一条完全劳人力挖出来的河,由大通镖局总镖头李闯的祖上和十四道几位鸿商富贾联合出资。一说北樊廊地势的缘故,不是所有镖物都能走陆路,所以才出此计策,另一说是经高人指点过,须有一条河由南向北贯通北樊廊,遵襄授意,十四道一众不过是出出血而已。
少年侠客给客栈里的小二多包了些赏钱,让对方打盆热水送进房里。那小二看样子和少年侠客年纪差不了多少,手脚很是麻利,没一阵铜盆就放在桌上,铜盆里的水还热气腾腾的。少年侠客奔走了一日,简单擦洗一番,换了身衣衫。
客栈小二再来端铜盆时,不仅咂舌称奇,这哪里还是刚才进门时那个肤黑寡言的少年?小二低头看看铜盆里的黑水,敢情面上黑都是涂出来的?十六七岁,虽说在样貌上和及冠男子还有些差距,但也已经比这小二见过的少年人都稳重些,进门后笑晏晏同小二聊几句,说得他都甘愿抛开客栈去做这少年侠客的亲随。
少年侠客走南闯北,起初历练的就是这些,后来忽然看开了,自然不输人情。
夜渐渐深了,床板又硬又冷,一轮月透过窗纸。
烧鸡拆脱得只剩一副骨架,酥皮小饼还余下两块,两样吃食俱码放在桌边,少年侠客仰面躺在床塌上,嘴里哼着两年前学来的一段小曲儿:
“但使情亲千里近,须信,无情对面是山河……”
余音婉转,出自他乡异客口中别一番蕴意。
不知几更天,少年侠客才沉沉睡去,梦里皆是铁索牵动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