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朗天清，惠风和畅。

风是寻常物，天下人同享，现下数阅云楼上的微风最是怡人。

周笑川与少年侠客二人居阅云楼最顶以茶代酒。酒可饮可不饮时，不饮为宜。但凡重事、要事，哪有醉醺醺来和人谈的道理，酒席间的话不作数，醉醺醺的人亦不必理会。越城一带向来不兴饮酒的风气。

蜀中了悟阁虽未明令禁酒，但也不倡议习武之人饮酒。酒伤根本，顶尖的高手过招，胜负在微毫之间，酒饮时畅快，饮后昏沉，难免错失良机。饮酒误事并非空传。少年侠客独身在外，这习惯也就带出来了。

周笑川提议请十二月中的两位上楼。

少年侠客问：“这十二位女子就在此处？”

周笑川没多说，只用靴尖踏了踏脚下的一方。

少年侠客又问：“如何请？”

“我二人各择一月。”周笑川突发奇想，“不如互评？”

“那笑川兄先请。”

周笑川搓了搓手，缓缓道出一句——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少年侠客一怔，接着才想起“万物相随而出，如如然”，故二月称如月，但像周笑川挑拣这样的诗句安置“如月”二字，未免过于生搬硬套了。少年侠客略思索，继续道：“自从书云入嘉平，一月曾无三日晴。”

腊月称嘉平月。

二人各取二月和十二月。

不多时，两名女子迤迤然走上楼来。

带两位来的那名带刀随从走在先，同周笑川耳语了几句。

“论消息灵通，真是没人比得上这个白齐华。”周笑川哈哈笑了两声，向少年侠客解释道，“他明日来拜访，多半事关程公子。”

“我也正想见见他。”少年侠客说。

“莫叫程公子等着，兄弟我这就去召白家小儿来。”周笑川未多啰嗦，一行人就此打道回府。

自阅云楼下来，原来候在一边的周氏家仆拥到面前，为首的两人各牵一匹马，少年侠客见这二位都是熟面孔，如他没记错的话，高瘦的这个名叫周觉，稍年长的这个名叫周恪，周恪便是刚才策马回府的随从。名叫周觉的这人一挥手，家仆中立即分出一小队，向周府方向开路。

往来行人见这阵仗纷纷避让，心底不平的几个偏生遥遥望一眼，知是周府的公子也就见怪不怪了。

周笑川从周觉手中接过缰绳，将马匹向少年侠客这边引。

“程公子，请。”

莫说几个靠拢过来的好事者，就是这围作一圈家仆中，不少人都已偷着抬起眼皮，看看到底是哪个人能叫周家大公子亲手执缰稳辔。

少年侠客不多推托，利落上马。行人避散两边，没了忌惮，纵马不多时便可返回周府。

周府这边，大公子尚未归家，府上已经热闹非凡。周征早就得了消息，听过周恪的报备也算安稳睡了一刻钟，似睡还醒间又听家仆来报信，大公子即刻返回府上要设宴为程胜程公子接风洗尘。

这下周征哪里还睡得着，在塌边枯坐了一阵，五年前两猘子斗天搅海的事迹还历历在目，他越想越觉得胸口闷痛。周征伤寒初愈，近几日向来大门紧闭，足不出户，同周笑川的言语往来都靠着周觉、周恪二人传达。

既然周觉都守在房门外了，我儿自然也回到府上。

用不着见这小於菟，日子竟还真过出几分如鱼得水的意味，只是周觉一到，乌云重新拢回周征心头。

周征清了清嗓，问：“又去马厩看’奔雷’了？”

周觉答：“是。”

在爱惜马匹上，周公子称第二，方圆百里内就无人敢称第一，这一点在越城一带可是出了名的。周笑川并非胡乱喜好骏骥，当真是懂些相马、驭马之术，况且除了自家马厩养的几匹，尚在越城北囤了一片地营马场，倒也不似众人口中那般浑噩度日的浪荡子。

“好好好。”说完，周征便一副不问世间事的模样歪倒在榻上，开始佯病避客。

生子如周笑川这般，全不似周征。周征论性子温暾之至，凡事应对必反复，论资质得了“庸”字评，诗文才情皆是下下品，少时假作勤勉笃学的样子，借一句“可惜昂藏一丈夫，生来不读半行书”评周征正合宜。可周征这一辈兄弟九人，余下八人各怀才学，偏生叫他做了家主。

等周觉在家主这边得了答复，再回到大公子身边时，宴席事宜都已打点妥当。相较周征，周笑川行事果决是第一流的。

周笑川带着程胜见过了近来驯养好的良驹“奔雷”，马房一出正逢周觉。周笑川不问，周觉不答，二人眼神如此一交接，各自心明后周觉便退下了，很快消失在傍池塘的山石后。

“还是那句话，你知我本名，为了那老乞婆的几句话，就把周啸川改作了周笑川。”周笑川絮絮说着，引程胜走上曲桥，“原来啸彻山河，立威四方，现下本本分分，沦落为他人笑柄也无妨。我爹……”周笑川当即改口道，“我若得程夫人半分的凌厉手段，周家何至今日？”

程胜并未说什么，只是从怀里取出一封信交在周笑川手上。

“再有马场之事非比寻常，越城北，滁山南可不是个好地方。”

周笑川展开信将目一扫，很快理出头绪：“关乎金错山庄？”

“自然。”

程胜答：“况且羡门战事连年不息，金错山庄易主之事少有人知，穆先生做打算，只分早或晚罢了。”

周笑川收好信，二人已经走下曲桥将池塘甩在身后，他沉默了一阵，才道：“你我分居两地，山高水迢，近些年的许多事想必你还不知，这次能来越城，真是解我心忧。”

程胜摆摆手道：“我也是得了迁州本家的便利。”

不知不觉间长廊已走到尽处，再穿过一方庭院就到设宴的疏雨楼。西向的窗开着，两副生面孔探头向外望，正看见周笑川与程胜经过，登时楼上的言语声消减了几分。今日宴请的名单由周笑川亲自拟定，来自有来的道理。

“程兄细留心，日后越城再生变故也逃不过席间这些人。”

周笑川说完这句，哈哈大笑了两声，好让楼上人知道是谁来了。不谓主客之分，程胜与之并肩上了疏雨楼，由楼梯口一露出头来，立即认出其中几人：秦殊、秦肃兄弟，崔立庆，女公子关谦和白齐华。

再看周笑川一抛刚才同他讲话时的沉稳面目，正与秦氏兄弟勾肩搭背，誓做个彻底纨绔儿。

“来，程兄。”周笑川回身向他招手，“在场诸位我来为你逐一介绍。”

像天际流云一样不可捉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