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忠实意相留,但少年侠客没再多作逗留,离开信芳山庄前只把背囊里的画交由忠伯保留。
出了滁山,东南西北方通行,少年侠客轻装独身自然走哪一边都不为过。滁山向南是越城,再过越城便是安滨,少年侠客背着行囊一头往南走。
迁州、越城两地与遵襄都极密切,迁州出将才,越城出谋士。天下人皆知越城读书人多,江南道商人多,安滨夹在中间倒是平庸得很,后来有尤家一脉迁往安滨,本期许着在九龙江尾形成文、武、雄厚财力的三线两相连格局,万不想安滨最终随江南道从了商。
越城居最北,当地以白、陈、周、秦四家为当世读书人的楷模。陈家自陈府诗案以后家境败落,十几年间竟再无婴孩降生在陈家,就算遵襄不掘土除根,天也不给陈家人留活路了。白、周、秦三家倒是无事,只可惜周家勤勤恳恳十几代人,而今出了一位勤勤恳恳的败家子。
少年侠客走在越城的街上,和十四道相比冷清了许多。往来的女子受家里管束,少有直视陌生男子的,各自埋头行路,在这一点上倒是与十四道的侠女大相迳庭。不过有趣的是连越城都未能免受会武的波及,沿路已遇上三档会武局。少年侠客走到第四档摊位的时候,止住了步子。
他看见了一个人,一个熟人。
这档会武局正摆在街口,行人往来如织,沿街商铺生意兴隆,自然是最拢财的地界,可惜摊子被四个带刀随从围住,正中站一公子哥儿。那公子哥儿与少年侠客的身量差不多,背向少年侠客,与随行侍从言语间至多露个侧脸。少年侠客径直向那人走去。
因四个带刀随从的缘故,少年侠客没完全走近,只间隔一段,引随从先问话。
那公子哥儿闻声回过身来。
“呦?”
少年侠客见对方纸扇骨轻敲了敲脑袋,眼珠子由左转向右,再从右转回来,双手秉着纸扇一躬腰:“程公子。”
二人已有四五年没见,少年侠客十一二岁时在白家书斋读过一阵书,也正是在那时结识的这位周公子。
“好记性。”少年侠客禀手一拜。
“那是自然。”
周公子一折身,揽过少年侠客的肩头,“我周笑川忘天忘地忘乎所以,唯不忘相貌出尘的美人。”
少年侠客呼吸之间,扑面而来的是一股脂粉味,女人身上才有的脂粉味。周笑川自然没有施用脂粉的女子习性,要问就问他适才从何处来,又要往何处去。少年侠客路过茶楼时听人说起的,周公子答曰:由女人怀里来,往女人怀里去。懵懂少时,躲在娘亲怀里,得养育之道,老迈时,再与结发妻相依偎,报不弃之恩。
周笑川十九岁,也算俗世一奇人。
少年侠客由来处一指:“听闻周公子又名满越城了。”
“白家那老夫子就是有意刁难我,赏了小生’勤恳’二字,接着又向旁人解释这二字并未用在正途上。”但见周笑川手中纸扇扬天指去,无理也生几分理,“我周笑川一拍桌,那又如何?勤勤恳恳的败家子自然勤勤恳恳地败家。你那小孙儿不也照样跑去云水派学武了?”
少年侠客抬手拨了拨周笑川搭在他肩头上的手腕,问道:“拍桌子拍肿的?”
那左手仍藏在袖口里。
周笑川一挑眉:“程公子真会给我台阶下,当然是戒尺打肿的。”
少年侠客感叹了句:“能被一向沉稳自持的白绍义用脚踹出白家大门的,你周笑川古往今来独一位了。”
周笑川搭着肩膀已经很亲近,又凑近些才说:“若不是程公子你早早离开书斋,我二人双剑合璧,天下哪堪敌手?”
少年侠客笑了笑,岔开话题:“在选武牌?”
“请教程公子正合适。”周笑川双掌一合,“给指点指点吧。”
“指点不敢说。”少年侠客摆摆手,先将会武局摊子上摆的武牌看过一遭,再看一遭过后转过头来对周笑川说:“我买了个大偏门的武牌,你敢跟吗?”
周笑川在越城是出了奇的胆大,问他会武局敢不敢跟偏门,不赚权当沉池子喂鱼了,何有不敢之说,周笑川应了声:“请讲。”
少年侠客直指角落一张武牌。
周笑川顺着指尖所指看过去,那是张微微蒙尘的牌子,许久无人动过了。武牌上的名字他不可能没听说过,有关这人的传闻近两年虽少了,但从未断绝。
“尤星湖?”周笑川有些心慌,禁不住问了声。他搜罗的消息不少,自然也包括这位尤二公子的在内。
少年侠客点点头。
周笑川这是架着梯子爬到半山腰,梯子一撤,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周笑川笑着将会武局里所有武牌看了个遍,又不好耽搁太久。程家公子怎么偏偏就选中这一张?周笑川回身对随从吩咐一句:“一千两。”
“白的?”随从怯生生多问了一句,正要从怀里掏银票。
周笑川面色上不动,心里已合计了十几个来回:“黄的。”
那随从听了立即翻身上马,一路绝尘向周府赶去。
“走走走,我二人先去寻一处风雅地歇脚。”周笑川正说着,半搀半挽间已带少年侠客离开了会武局的摊子。
周家也是忧心过于纵容周笑川,钱财用度上改作批一笔领一笔。周笑川与少年侠客一行往阅云楼去,报信的随从回府上,两方几乎同时抵达。
白老先生今日是不肯授课了,日上三竿时才将周笑川劝出府外散心,他爹周征好不容易得半刻清闲,遣出去的四个随从便返一个回来。周征几乎从卧榻上跳起来:“他又闯祸了?”
进门的随从四十来岁,跟在周笑川身边,自然是得了周征的信任。那随从也是从实说来:“公子让小的回来提些花用。”
周征点点头:“去账房问魏先生。”
“问过了,魏先生让小的来请示。”
周征向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既然魏先生拿不定主意的,想必数目不小。
“要提多少?”
“一千两,一千两黄金。”
周征眼睛一瞪:“他身边有什么人?”
“一个程姓的公子,二人很热络的样子。”
“迁州程家?”周征又问。
“相貌不俗,正是程家的公子。”
笔墨摆在书案上,周征提笔签下一张纸条,让这随从带给账房的魏先生,并让他补一句话过去:“一千两照发,再追一千两过去。”
没想到这小子改了心性,竟也为周家着想了。那随从离开后,周征重回榻上,没一阵便安心睡去。
阅云楼在越城属登高远望的妙处,三个带刀随从留在次高层,独二人登上顶楼。此处开阔通透,可一瞰四方。
周笑川边走边说:“近些年越城安稳一阵,貌美女子越发多起来,我不得不开始重练三境界。”
“三境界?”少年侠客听着耳熟,多问了一句。
“猜猜看?”
少年侠客略一思量:“不是我在时约定的三境界吧。”
周笑川听了点点头。
少年侠客所说的三境界即定目、定神、定心。
定目指观人、观物、观事、观世时有指向,既不死盯一处,亦非漫无目的地胡乱观,定神是让人集中精力在所行之事上,不为外物扰,定心则是在心底不作乱,不生乱象。少年侠客那时已一心向武,这三定也是从某本秘笈上看来的。多年来怀揣在心中,不全然懂。
“我在江南道一带寻了十二个女子,对十二月。扬北里之流声,绍阳阿之妙曲。美人若天上点点星,宜散不宜聚。十二位齐凑在一处,哪个都失了风致。”
少年侠客幽幽叹一声:“看来越城一行,只能见上两三位。”这话乍一出口,又探身拍了拍周笑川的肩膀,“不过既然入了周公子的眼,品行如何我心明了七分。”
周笑川生得目明鼻直,观天庭地阁皆是不赖,笑时一双眼引人想到湖光潋滟,嘴阔而唇薄,五官相配倒合宜,偏于多言寡情之相。
一阵紧促且轻的脚步声由楼梯处传来,周笑川同少年侠客回过身来,桌上已备好了茶品点心,阅云楼的人自然不会再来叨扰,当是会武局的事办妥了。
脚步声渐进,探出头来的确是飞马而去的带刀随从。
周笑川从带刀随从手里接过武牌和单据,将单据一抖,几点要处和印章皆看清楚了:尤星湖,一千两黄金,买的是三鼎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