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景一语道出,大殿上倏忽寂静无声。众人连同古震在内,无不目怔口呆。
“太尉何出此言?”章铁断理此案,于那反诗再熟悉不过,此后古震殿上自辩时所述之原诗,他亦于心中默念牢记。两首诗作不过区区二十七个字,唯有三字不同,实不难记下。前首乃是嵌字藏头之反诗已殊无疑问,忽闻侯景言称后首亦是反诗,章铁大惑不解,疑云满腹,遂张口询问。
“章大人能否将那首所谓'遭人暗中篡改之作'再念于圣上一听?”侯景央道。
“唯。下官犹记得大将军如是颂道:
手握乾坤倚龙泉,斩邪扶正解民悬;肃肃霜飞十月间,梁雁冀归玉门前。”
说罢,章铁望向古震,眼露征询之意。古震虽面上忿色不减,然皆针指侯景,与章铁无涉。他听章铁所念一字不差,遂轻点了点头。
古震乍听侯景言辞间似对拿捏断定古夏所作乃是谋逆反诗胸有成竹,他心中虽怒不可遏,然事体甚大,故还是决意先听他如何污蔑构陷于己,再相机行事。古震咬定牙关,目眦欲裂,双拳直攥得格格发响,极力抑制心中要飞步上前,一拳打向侯景之暴怒冲动。
“章大人耳闻则诵,万景佩服之至。”侯景拱手谢道,“正是此诗。”
“敢问太尉,何以言此作亦是反诗?”章铁疑惑不解。此问也是群臣心中所惑,众人屏息凝视,却要听侯景如何评释。
“嘿嘿,”不想侯景先嗤笑反问,“章大人,你所奏反诗何故称为反诗?”
章铁为人耿直,全然没留意他语带戏谑之意,只正色说道,“那反诗乃是嵌字藏头体,择每句句首一字,合而读之,便是'手斩萧梁',如此大逆不道,自然是反诗无疑。”
“好!”侯景嘴角微笑,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同样是嵌字藏头体,同样是每句句首择一字,章大人再换此诗一试。”
众人并古震听了,皆暗自于心中逐句摘字默念。
“手斩肃梁。”章铁依言道出,目中仍是茫然不解之色,“却又如何?”
“章大人慎言!”侯景陡然之间一改先前谐谑神色,转而一脸严穆恭凛道:
“一字之差,天渊之别。手斩肃梁,肃于萧没了头,言下之意,岂非是斩了圣上头颅!”
侯景之言,犹如石破天惊。
骤闻之下,群臣无不骇然色变,栗栗危惧,纷纷伏地跪倒,不敢发丝忽声响。
这番言语实属凶险异常,一般朝臣断不敢说出口,唯有现下圣眷正浓的太尉侯景胆敢发此大逆不道之言。
偌大的太极殿上,黑压压跪倒一片,唯有两人于众人间兀自站立不动,显得格格不入。一人是侯景,另一人是古震。
古震已然是愣僵住了,此刻实是心神恍惚,魂飞天外。他万般料想不到,侯景竟会吐出这般泼天大逆之言,看似荒诞不经,实则凶穷极恶。更为凶险得是,经得几番斡旋回转,反诗之事眼下已再无退路,侯景竟是全然依着自己所述,织下这张天罗地网,不留任何借口予自己辩白,唯余束手待毙之命途。
顾不得与侯景争辩,便是满腔冤忿亦不及宣泄。古震只扑通一声双膝跪倒,一颗白头重重砸在地面,伏而不起,声音无比急怆道:
“圣上明断!犬子绝无此意,此乃诛心之论呐!”
萧珝此刻脸色乌青,横眉倒吊,两颊之上的肌肉轻微抽动,一双凤眼于古震身上来回横扫,口中却一言不发,无人知他心中正想些什么。
“难道天下间用了'肃'字之人尽皆意图谋反吗?”
忽有一青面牛眼武将自左首旁跳出,率先打破殿中沉寂,仗义执言,为古震抱打不平。
“大将军劳苦功高,于我大梁立下汗马功劳,请圣上切莫听信谗言!”
有人一马当先,余人为之一振,立即又有数人站出来异口同声恳求道。
“如此拆文解字,较之昔年魏国'国史之狱'恐有过之而无不及呐。”
文臣之中亦有与古震交好的,此刻也着实看不过眼,斥侯景之言过于荒谬。
还有那最早为古震挺身而出的黑脸虬须大将。此刻他因怒极,面色是黑里透红,直张口喝斥比他高出数品不止的太尉侯景:“此獠居心叵测,定是东魏细作!”
太极殿上一时呼声四起,几乎所有武将并零星文官皆站出来拥扶古震,众人戟指怒目,于侯景之言行大为恼火。姬仁辅于一众人之间冷眼旁观,不发一言,只嘴角时不时闪过一丝不为人察觉的诡笑。
嘈杂之声不绝于耳,直吵嚷得萧珝头疼欲裂。
“够了!”
萧珝蓦地暴喝一声,殿上瞬时静止了下来,群臣仰头张探,均不知圣上接下来会有哪般举止。
初时萧珝心下亦觉得侯景此言过于荒谬绝伦,然之后见着满殿朝臣竟有半数之众相继挺身而出,为古震谏言开脱,心中顿时腾起一股无名之火。
“太尉侯景!廷尉章铁!御史中丞傅仲!”
“臣在!”三人应声上前。
“着尔三人奉旨查案。一查湖畔翠屏楼反诗一案,二查工曹主事钱钵遇刺一案,两案并举,三司会审,务必予朕一个满意交代!”萧珝厉声峻色命道。
“臣等遵旨!”圣意如此,三人自不敢有违。
萧珝随之起身离席,面沉如水,怫然不悦,全然不理会殿上余人,即欲自行离去。刚迈出半步,他似想到了一件重要之事,又止步回首道:
“大将军,”
“老臣在,”古震仍是伏首跪地,听见圣上唤自己,忙抬头应和。
“反诗一案,令郎终究是涉事其中。”萧珝顿了一会儿,又继续道,“大将军地位特异,当此之期,请大将军暂解兵权,待得案情明朗,朕复还托于大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