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哗啦”作响。

盖聂身轻如燕，又好像电掣般闪动，猛然倒贯而下。

在一阵掌声中，单手拔起最后一只酒坛。

酒坛由他手中提起，被他稳稳地拿到。

等听这阵清掌声是从岸边上传来的，盖聂足点细绳，瞬间，人已跃到了船上。

“真是精彩啊！”

雾气渐渐地散开，这岸上站着的女子，她身着淡黄衣裳，似乎曾在哪里见过？

他不会记错，那次在风沙客栈外，那个中了镖的蒙面女子也是这么样的打扮，可是怎么可能呢？

盖聂心中的疑惑更深。

这是个蒙面女子，在她的面纱后，脸的轮廓和线条看来是那么柔美，却又显得那么神秘，如同是从世外走出来一样。

若非她的声音听起来清亮而温暖，盖聂竟差点就把她认成了另外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上官千珑。

上官千珑是个怎样的女子？

在盖聂的印象中，上官千珑的易容术可算得上是天下第一。

这么样一个神秘的少女，对她又俱又痴的人绝不在少数。

其中就包括赵国白枫陵的少主白羽。

上官千珑究竟长什么样？

这些年，已少有人真正见过她的样子，因为她的容貌总是易容过的，千变万化。

她和别的女子不一样，不畏权贵，不贪图金钱，表现得看起来对任何男子都没有兴趣。

这么样一个生性冰冷的女子，倒是和盖聂的气质有几分相像。

盖聂在世人看来似乎是个很遥远的名字，在上官千珑看来，却只是个再熟悉不过的普通名字罢了。

有些女子的血骨里，天生就有一种反抗性，尤其是反抗男人。

上官千珑无疑就是这种女子。

她冷得好像一座冰山，走路的时候，也有种特别的风姿，令人不战而栗。

她的母亲不但给了她一张美丽的脸庞，也给了她独特的灵魂，她的一生却又偏偏同她的父亲作斗争。

上官千珑的父亲万叶山庄的庄主盖万叶，欠了她太多太多，可是盖万叶欠的最多的却不是上官千珑，而是盖聂。

只要想起这件事，盖聂的心就会“咯噔”一凉，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这辈子恐怕都不能忘记。

该痛的都已经痛过。

几个月前，盖聂带着盖千忆来到渭水边上，决定带着她去苍漠寻找天狼草。

两个人面对着浩荡的渭水，盖聂心中的那份痛楚反而得到了缓解，心情也平静了许多。

他曾经想，或许在今后的数十年，这件事再也不会被他记起，再也不会被世人所提起。

但是他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他平生经历的事中，最为意外的一次。

一个人若是得知自己的义父是自己的杀父仇人，是不是真的会崩溃？

一个人若是得知平时像父亲一样疼爱自己的义父，原来从狼窟中把自己救回来，只是为了想得到世人争抢的广陵散秘籍，是不是会不堪一击？是不是会心生怨恨？

恨，是什么？盖聂早已变得麻木。

盖万叶是他的恩人，同样也是他的仇人。

不仅是他的仇人，也同样是赵国人白羽的仇人。

那次在乌鸦亭，这个赵国人跑死了八匹马，奔驰了数天，赶到了秦国，来到了乌鸦亭，只为找到只有一面之缘的盖聂为父亲白震天报仇。

白羽看着盖聂，简直不相信世上会有如此隐忍的人，会做这样的事。

白羽的金刀很独特，带着淡淡的茉莉花香，一如他的脾气一样，刀法也同样怪，而他看着盖聂时的眼神却更怪。

这种眼神里满含着一种仇恨和妒意，这种眼神，在盖聂快十二岁那年，就已经见过了。

当他再次踏进回忆里，那些事，那些人，又一样一样地跳了出来……

不论谁都曾经知道，在秦国有个万叶山庄，万叶山庄后有个乌鸦亭。

万叶山庄的庄主叫盖万叶，盖万叶曾经收留过一个男孩，这个男孩得了一种身体忽冷忽热的怪病，一发病就会乱咬人，如同中了邪瘴一样。

世人并不清楚这个男孩是谁？盖聂却清楚地记得

那年，为了治好他身上的这种怪病，义父盖万叶带着他踏遍列国，跋山涉水地寻找名医。

这么一走，就是整整三年。

两个人离开万叶山庄的时候，盖聂才九岁，来到赵国白枫陵时，盖聂已快十二岁。

那天，东风吹过长巷，在一座白色庭园的高墙内，一把金刀如闪电般攻出八刀，金刀主人轰然倒下。

盖万叶只刺出了一剑，一剑就已刺穿了金刀主人的咽喉。

剑从喉咙上拔出来的时候，剑锋上还带着血。

鲜血一连串从盖万叶的剑上滑落，恰巧落在一片枫叶上。

枫叶被风吹起，盖万叶已带着盖聂消失在残霞外，消失在的东风里……

可在他准备离开时，盖聂却从昏迷中醒来，他趴在义父的背上，迷迷糊糊中，看到了这一幕：

一名和他差不多大的男孩正蜷缩在角落里，男孩身上覆盖着稻草，只露出一双害怕的眼睛，看到了这一切。

显然，盖万叶并未发现这个男孩白枫陵的少主白羽。

这或许是盖万叶生平做过的事中最粗心的一次，他斩了草，却留了根。

他背着盖聂从这堆稻草边走过的时候，白羽的手颤巍巍地从稻草中伸出来。

白羽的左手很特别，手指比正常人多出一根。

他战战兢兢地躲在稻草堆下，透过稻草缝隙，看见父亲白震天倒在血泊中，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死不瞑目。

白家的金刀安静地落在冰凉的地上，一阵风吹来，刀身散发出茉莉花香。

只是这金刀失去了主人，在这瞬间刀仿若也失去了光芒，却把这份仇恨慢慢地种进了白羽的心底。

作为赵国有名的医师，白震天的医术早就闻名列国，可惜却死在了故友叶忘歌的剑下。

从那天开始，白羽的命运就发生了改变，后来白家的仆人和女眷也因白家犯了事而被赵王贬去境外为奴。

作为白枫陵的少主，听到盖聂这个名字，白羽恨不得杀了盖聂。

所以那次在乌鸦亭，他找到了这个机会。

盖聂被金刀穿膛的时候，曾经以为自己败了，却绝想不到广陵散神功竟突破了第十层，居然有了惊人的治愈效果。

所以，白羽失败了，也死了，却不是死在盖聂的手上。

那天，秦王的门客乌隆竟带着秦兵，埋伏在乌鸦亭的悬崖上，乌隆命人放箭，箭如雨而下。白羽看到自己胸膛前的箭，他还不肯相信。

可他绝不能不信。

当他的手从盖聂的脖子上移开，想去掏囊中的暗器，伸手际，人却已跪倒。

那些箭射穿他的心脏时，箭尖上还滴着血，白羽凝视着箭尖上的血珠，看着它们一点点地滴在地上，直挺挺地跪在那里，任由乱风吹着头发。

他的金刀还落在地上，散发着茉莉花香。

他看着父亲留下的金刀，他看的不只是刀，却是白枫陵的传承。

最后一滴血滴在盖聂的手上，白羽脸上的肌肉还在抽搐，眼珠动也不动，那种仇怨的眼神却再也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