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上一任青阳知县离任之后,按照惯例,在新知县到任之前,一般由县丞代理政务。
但不巧的是,青阳县丞由于老母病重,告假回乡,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
故此,池州府便派下来一个推官暂时管理县政。
这推官名叫赵世显,平日最大的兴趣就是纵情诗酒,县中一概事务都付予主簿廉清风。
整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青阳县父老甚至都不知道有这么个人存在。
但是今天,这位赵推官不得不露面了。
因为青阳县最近发生了一起大案——假冒知县案。
新任知县苏云因此案忧虑成疾,大病一场,至今仍滞留十里铺,不肯来县中上任。
并且声称,县里一日不将假知县案审决,他就一日不上任。
赵推官原本打算私下里随便审一下,安个“诈假官”的罪名,该杀头的杀头,该流放的流放,好给苏知县一个交代。
但谁知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一夜之间,整个青阳县各处城门、路口、集市全都贴满了一份揭帖。
这揭贴上的内容,当真是骇人听闻。
这上面说,青阳县新任知县苏云为官清正,嫉恶如仇。
而青阳县一众官吏为了把持县政,鱼肉百姓,便想方设法阻止苏知县上任,乃至丧心病狂,设计陷害,污蔑苏知县为假冒。
赵推官、廉主簿等人看过之后,极其震怒。这上面所说当然是无稽之谈。
但没有办法,全县的乡绅父老都知道了。
为了表明县府的清白公正,原本定于二堂的内审,不得不改成大堂公审。
一大早,县衙的八字门口就已经人头攒动。
当然不可能将所有人都放进去,其中只有两三百人能有幸进去观审。
这个时代娱乐活动实在匮乏,能进去亲眼看一下“真假知县案”,足以吹嘘一辈子。
衙门里的赵推官、廉主簿、罗典史,各级吏员、书办、差役也都早早地起床准备,如临大敌。
而此时的县牢中,凌蒙也在做着最后的动员。
徐能、杨辣嘴、范剥皮、沈胡子全都围坐成一圈,凌蒙往中间一站,已经站了大半刻钟,却久久不语。
大家也不催他,只是齐齐看着他。
今天这场官司,事关所有人的生死,凌蒙之前就已经跟他们说得很明白了。
所以大家的情绪都有些沉重。
凌蒙等到大家都沉下心来,才缓缓说道:“我知道你们都信不过我,其实,我也信不过你们。彼此防范,彼此猜忌,却又不得不相互合作。”
徐能眼皮一抬,看向凌蒙的目光带着点异讶,无法理解他为什么要说这些,这岂不是把矛盾公开化了。
而凌蒙今天就是要将矛盾公开,他语气低沉,继续说道:“最多还有半个时辰,我们就要去过堂。”
“过堂是什么,你们知道吧?就是接受审判。”
“你们自己是什么人自己都清楚。是一群贼,罪恶滔天的贼,你们只要在大堂上说错哪怕一句话,所有人就将万劫不复。”
“我们现今的处境极其危险,为了扭转局面,我做了一个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决定。因为没有办法,我们只能背水一战。”
“到了这步田地,如果我们还不能相互信赖,还不能团结一致,那我们就只能死路一条。”
“如果你们想死,就尽管不要听我的。但如果你们想活,就将我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死死地刻在心里。”
杨辣嘴、范剥皮、沈胡子全都惊讶地看着他,全都被他那凌厉的话语给震撼到了。
还是徐能稍微清醒一些,问道:“那你要我们怎么做?”
“杨辣嘴、范剥皮、沈胡子。”凌蒙手指着三个人,面色严峻地说道,“你们三人,只许在大堂上说两个字。那就是——冤枉。其余的字,一个都不许说。”
“那若是他们用刑呢?”杨辣嘴问道。
“那就咬牙忍着,拿出你们江湖好汉的气概来。你们只要挺住了,就是头功一件。”凌蒙说道。
“至于徐老大,”凌蒙又指着徐能,“你上堂之后,坚决不能下跪。无论他们问你什么,都不要回答,只怒目而视。若是他们要对你用刑,你便答一句‘刑不上大夫’。”
“那万一他们还是要用刑呢?”徐能问道。
凌蒙回道:“那你就喊一句‘宁死不受胥隶折辱’,然后以头撞柱。不用真撞,只要出点血就行。”
徐能点点头,表示记下了。
凌蒙最后说道:“至于剩下的,你们就交给我。只要你们按我所说的去做,我保证你们能够活着走出大牢。外面有数不尽的金银美女、荣华富贵等着你们去享用!”
说完之后,凌蒙目光扫了他们一眼,见他们被自己忽悠得一愣一愣的。
还不错,总算有了点士气。
时间过得飞快,一转眼,狱卒就来提人。
一干人犯被带出大牢,经过一处院落,来到大堂一侧的班房候审。
赵推官担任今天的主审,罗典史坐在一侧,大堂门口摆着一排栅栏,将观审百姓隔开。
书吏递上案件的卷宗,赵推官一拍惊堂木,两排站班皂役拄着水火棍高喊:“威武。”
随后,赵推官从从容容地抿了一口茶水,润了润嗓子,宣布今天所审案件的内容:“兹有本县贼人假冒知县一案,经县府调查,核实取证,于今日提审人犯,当堂公审,官民百姓,咸使与闻。”
“带证人上堂。”
首先被带上来的是十里铺的铺夫。
那铺夫跪在堂下说道:“那一日,小人记得是午时,那伙贼人进了铺舍,自称是新任知县,还让我去唤铺长来迎接。”
“嗯。”赵推官捋了捋胡须,一挥手,让他下去,“传下一个证人。”
接着上来的是刑房王司吏。
他躬身陈述道:“启禀大人,当日十里铺派人来报案,说是有贼人假冒新任知县,请衙门速派差役捕拿。由于罗典史因公外出,便由下吏带人缉捕。这事大人与廉主簿也是知道的。”
赵推官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王司吏继续说道:“后来下吏赶到十里铺,破门而入,那伙贼人依旧诈称自己是新任知县,且还持桌椅拒捕。”
“且等一等。”赵推官打断道,“贼人依旧坚称自己是新任知县,那你有没有问他索要官碟凭证?”
“有。”王司吏重重点头,“当时他们拿不出官碟,所以下吏才认定其为假冒,将其擒拿。”
“嗯。”赵推官微微颔首,又一挥手,“下一个证人。”
接下来,牛、马两位班头也被带上堂询问,所说与王司吏一致。
另外,他们还带上来物证,两箱金银。
乍一打开箱子,黄的金,白的银,晃得人睁不开眼。
堂外的观审百姓哄闹一片,案件的经过非常清晰,事实俱在,且还有两箱赃银为证。
这两箱赃银肯定是行骗所得,看来那伙贼人还不止在一处作案。
“肃静,肃静。”赵推官待百姓安静之后,又开始传唤人犯,“带犯人沈二。”
沈胡子被带上堂,跪在门口的露台上。
“砰。”赵推官一拍惊堂木,“犯人沈二,你是哪里人氏,何时何地加入贼人团伙,又是如何假冒朝廷官员,快从实招来。”
沈胡子不吭一声。
赵推官又一拍惊堂木,怒道:“再不开口,便要用刑。”
沈胡子依旧嘴巴紧闭。
“来人,掌嘴。”
两个皂役按住沈胡子的头,对着沈胡子一阵猛扇,又用力捏着沈胡子的脸颊,迫使他张嘴。
结果沈胡子嘴巴一张,吐了一口血,然后……
两个皂役吓了一跳,惊道:“大人,他没有舌头。”
“什么?”赵推官愣住,旋即扫了一眼手下的吏役。
这帮人真是酒囊饭袋,事先居然不知道此人是哑巴。
挥挥手,赵推官只得喊道:“带下一个。”
之后上来的是杨辣嘴。
他记着凌蒙的嘱咐,不管赵推官问什么,都只喊:“冤枉,冤枉,冤枉……”
赵推官狂躁了,扔下令签,“贼子刁顽,打二十板子。”
杨辣嘴屁股都被打开花了,却犹在那不停叫着冤枉。
再后面,范剥皮,也同样如此,相当硬气。
堂外的围观百姓也不禁一阵唏嘘,感叹这伙贼人骨头还挺硬。
“带下一个,苏云……”赵推官刚喊,突然一顿,招来身边的书吏,小声问道:“这个贼人头目怎么名叫苏云?这不是新任知县的名讳吗?”
书吏苦着脸解释道:“他自称就是叫这个名字。”
赵推官一掸袖子,只好再喊一遍:“带人犯苏云。”
徐能被带到露台,差役让他跪下,他不肯,只是昂然立在那。差役要踢他膝盖,却又踢不动。
赵推官坐在上面,一拍惊堂木,喝问:“堂下人犯为何不跪?”
徐能冷冷地看着他,怒目而视。
赵推官被看得有点发毛,“再不下跪,便要用刑。”
徐能神色不变,冷哼道:“刑不上大夫。”
“呃……”赵推官被他一噎,随即嗤笑道,“你一个贼人,哪来的大夫。左右,打二十板子。”
徐能冷笑一声,对着门口的一根柱子就撞了上去,头破血流。
昏倒之前,他还不忘悲愤地喊了一句:“宁死不受胥隶折辱。”
堂外的百姓看得瞠目结舌,有读书人更是击掌叫好,感动得眼泪哗哗。
这便是我辈士大夫的气节!我等读书人的楷模!
甚至有人鼓噪呐喊:“这人一看便是我辈儒林君子,怎么会是贼人呢?一定是冤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