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能从葫芦谷出来,脸上就一直绷着。
入夜之后,进了新河镇的一处驿铺,他立刻将手下兄弟唤进房间,开起了小会。
徐能坐在主位,神情严肃,众人依次坐在下面,凌蒙则坐在靠门的角上,垂头不语。
范剥皮首先耐不住,大大咧咧地问道:“徐老大,唤我们进来什么事?”
徐能道:“唤你们来,是为了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办。”
“下一步?”范剥皮懵懵懂懂道,“下一步自然是回县衙,这有什么可商量的?”
杨辣嘴撇了撇嘴,骂道:“范剥皮,你个榆木脑袋什么时候能开开窍。别整日就想着贪财藏私,也动动脑子。”
“骂我做什么?你杨辣嘴又能聪明到哪去?”范剥皮回怼道。
杨辣嘴哼道:“至少我知道咱们现在处境不妙,比你这个蠢货强。”
“你……”范剥皮还想回骂。
“好了。”徐能沉声一喝,“现在谈正事。”
徐能到底是老大,杨辣嘴、范剥皮还是要给面子的。两人互相瞪着,但好歹住嘴了。
徐能叹了口气,道:“如今咱们假知县的身份暴露了,大家议一议,该要如何是好。”
“暴露了?”范剥皮不解道,“那洪大山不是答应不说出去的吗?”
杨辣嘴立马驳斥道:“嘴巴长在人家身上,说不说出去可由不得我们。况且,那洪大山还是个大嘴巴,嘴上没个把门的,想要他守住秘密,我看难。”
范剥皮想了想,总算明白过来,随即脸色发狠地说道:“既然如此,那就除掉他。”
杨辣嘴嗤笑道:“怎么除掉他,咱们兄弟几个可是刚刚被人家活捉了?”
“那……”范剥皮抓耳挠腮地想了一会儿,说不出话了。
徐能对他们也没抱什么指望,直接看向凌蒙,问道:“老六,你有什么主意?”
凌蒙整个人缩在椅子里,听到他点名,才懒懒散散道:“徐老大多虑了。我看洪大当家是个江湖好汉,又素来重信义,肯定会遵守诺言,保守秘密的。大家放心好了。”
徐能听他语气不对,忙道:“老六,我知道你心中有气,都是哥哥不好,疑心病犯了,你原谅哥哥这次。咱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兄弟,要是船沉了,你也没个好下场。你说是不是?”
徐老大放了软话,众人也都看向凌蒙,凌蒙只得见好就收,正色道:“好吧,如今咱们假冒知县被人识破,最安全的做法当然是赶紧跑路。走为上计!”
“不可,不可。”还不等徐能表态,范剥皮就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咱们还没怎么捞钱呢,就这么走了,太过可惜了。”
杨辣嘴、赵一刀虽未反对,但也隐隐有些不甘。
徐能更是断然否决:“我们都是响当当的好汉,遇事怎能退缩?老六,你再想想,还有没有别的主意?”
凌蒙看着他们浑身散发出的贪婪气息,心中暗笑,还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啊。
“秀才,你有主意就说呀,笑什么?”范剥皮催道。
凌蒙含笑说道:“咱们手里不是有个人质吗?只要把那洪大海捏在手里,量那洪大山也不敢把秘密说破。”
徐能眼睛一亮,一拍大腿,喊道:“对呀,咱们有人质在手。那这么说来,洪大海是绝对不能放了?”
“当然不能放。”凌蒙颔首道,“不过这也只能缓得一时,并非长久之计。时间一长,那洪大山难保不会鱼死网破。若想要一劳永逸,还是要把洪大山除掉。”
“对了。”说到这,凌蒙问道,“那葫芦谷中,还有谁知道咱们是假知县的事?”
徐能道:“只有洪大山与那位宋师爷知道,葫芦谷中其他人并不知情。”
“那就将他两人除掉。”凌蒙脱口道。
说完之后,他自己心里都暗暗惊讶,没想到自己也变得这么狠辣无情了,开口闭口就要杀人了!
“嘿,我还以为秀才有多高明的计策呢。我刚才都说了,咱们打不过洪大海,怎么除掉他?”杨辣嘴适时地站出来唱反调。
凌蒙抿嘴一笑:“杀人未必要用蛮力嘛。我先来问你们,那葫芦谷中究竟有多少青壮?”
徐能闭目沉思片刻,答道:“总有二三百人吧。不过其中有功夫底子的也就二三十,其余皆是小鱼小虾,要不是青阳县的差役太过脓包,我这次未必会输。”
凌蒙又问:“那若要围杀这二三十条好汉,需要多少人马?”
徐能心里默算了一下,不太确定地说道:“怎么也要三四百人,还得是预先设伏才可。”
凌蒙微微点头,计策在他的脑中慢慢成型。
……
翌日正午,青阳县大堂。
堂鼓响了许久,时隔多日之后,青阳县衙再次升堂。
只不过,这次坐在主位上的不再是苏知县,而是换成了廉主簿。
廉清风重新执掌县衙,端坐于知县的太师椅上。双手放在扶手上,抚摸着那光滑的黑漆,稍有几分春风得意之感。
如今大局已定,他已传信周边府县,将苏知县如何激起民变,如何安抚不力,又是如何莽撞无能,酿生恶果的详细经过,添油加醋地大书特书了一遍。
而今日一早,他还犹自觉得声势不够大,又向应天巡抚、应天巡按,乃至于临近的江西、湖广、浙江三省发去了公文。
这样一来,就万无一失了。
到时候,苏知县的无能将天下皆知,即便他能从白蛇岭活着回来,也没脸在青阳县待下去了。
午时一刻,六房的司吏、典吏,提劳、洒扫、巡风、管库,以及各里长、甲长才勉强到齐。
众人济济一堂,寒暄,问候,交头接耳,好不热闹。
廉清风坐在上面,面色有点难看。
这帮人也真是太没规矩,是该好好治一治了。
“咳咳。”廉清风咳了两声,尽量高声道:“静一静。”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向廉主簿作揖行礼。
廉清风打着官腔道:“今日升堂不为别的,只为苏知县被俘一事。对于白蛇岭一众乱贼的谋乱之举,本官已向上级申文。池州府已有批复,准许青阳县自募民壮两千,用以平定贼乱。”
下面的众人听得一愣,昨日还称白蛇岭的乡民为奸民、暴民,今日就升级为乱贼?
这是彻底定性了?
吏房司吏施大员站出来问道:“廉主簿,池州府又有行文下达吗?”
廉清风道:“那倒没有,不过也就这两日的事。我们今日就要拿出一个章程来,每个都、图、里、甲出多少人,今日就要议定。”
下面的里长、甲长们登时叫苦不迭了。
“廉主簿明鉴,我们十一都民困地狭,又逢秋收之后缴纳秋粮,实在是抽调不出几个人。”
“是啊,廉主簿。我们十都今秋干旱减产,百姓连饭都吃不饱,若还要征调民壮,百姓怕是怨声载道啊!”
“我们顺义里按规定原有一百一十户,可近些年不断有人逃户,如今全里只有不到七十户。然而户籍上仍旧记着一百一十户,这让我怎么变出人来呀?”
廉清风听着他们的抱怨,脸色越来越黑,这都是陈年旧弊,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要是能解决的话,县里早就解决了。
这些里长、甲长们无非还是推卸负担,以维护本乡本土的利益。
孔子曰:乡愿,德之贼也。
诚是至理名言。
想到这里,廉清风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他自己和本地的乡绅勾结,又何尝不是乡土利益的保护者呢?
“唉……”廉清风轻叹一声,“我也知道诸位的难处,可如今县里出了乱贼,总是要讨平才行。若是让乱贼做大,全县的百姓都要遭殃。还望诸位秉持公心,各宜体谅。”
下面的里长、甲长们默然,显然并不愿意秉持公心。
廉清风对于处理这种事其实是很有经验的,不过“妥协”二字而已。
他随后又道:“诸位或是民生穷困,或是户口不足,这些我都能理解。有什么困难,稍后去找户房司吏章士吉商议。若是征召两千民壮数目太大,实在不行,先征召一千也是可以的。”
里长、甲长们一听减到了一千,且还可以找户房司吏私下里再商量,当下就是一喜。
只要私下里能商量,那就仙过海,各显神通了。
廉清风捋了捋须,含笑看着众人。
做地方官就是这样,常常是既要完成上级派下的任务,又不能得罪地方士绅。
那么,妥协退让和讨价还价就是必然的。
廉清风原本的心里低价就是一千,故意开价两千,如今正好完成目标。
一切尽在掌握中。
具体分派任务廉清风就不再插手了,直接交给章士吉了,他目光在众人身上一扫,忽然锁定了新任刑房典吏陈玮。
这小子投靠了苏知县,如今正惶惶不可终日呢。
一个人低头躲在角落里,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廉清风心情不错,指了指他,笑道:“我昨日派凌师爷去白蛇岭下通牒,现在还未归来,想是凶多吉少。你是苏知县提拔的心腹,不如你再去一趟。”
陈玮吓得身体一哆嗦,颤声道:“凌师爷想必就快回来了,我……我就不必去了吧。”
廉清风揶揄道:“苏知县对你有知遇之恩,如今身陷囹圄,马上就要命丧贼手,你总该去见最后一面吧。再怎么,也该帮苏知县收个全尸吧。”
陈玮张口结舌,瑟瑟不能言。
他心中也是后悔得要死,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不那么快投靠了。
廉清风拍板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我再写一封信由你送去,你务必要将苏知县的遗体带回来。”
陈玮慌的冲出来,一下跪在廉清风面前,惶惶道:“廉主簿,我……我其实……”
他心中下了决断,如今苏知县已然完蛋了,想要在衙门混下去,只有改换门庭。
只是,当着众人的面,这种话实在说不出口。
廉清风对他的心理一清二楚,哂笑道:“怎么,你想说什么?”
陈玮纠结了良久,正要硬着头皮开口,只听背后有人喊道:“大老爷回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