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南昌府。

中秋佳节刚过去不久，大街小巷的彩条灯笼依旧高高挂着，城市里还残存着节日的喜庆。

这一日，才到酉时，距离天黑尚早，南昌北门——德胜门人流如织，街道两旁店铺林立，小贩们沿街摆着货摊，货郎挑着各种货物沿街叫卖。

一派繁华热闹的景象。

“走过路过的，砍点肥猪肉去耶……”一个杀猪匠穿着件油腻的围裙，指着摊板上仅剩的几块猪肉，不时吆喝几嗓子。

“卖梨了，卖梨了，上好的雪梨。”旁边一个卖梨的小贩有气无力地喊着。

只可惜，现在是下午，生意不怎么好。

梨贩索性与杀猪匠闲聊起来：“诶，你听说了吗，北边好像出了大乱子？”

杀猪匠油腻的双手往围裙上擦了擦，问道：“出什么乱子，没听说过呀？”

梨贩凑近他，压低声音道：“我前几日去徽州府进了一船雪梨，你猜我在那听到了什么？”

杀猪匠与他交头接耳，好奇道：“什么？”

梨贩卖弄道：“我听说池州府那边有人造反。”

“啊？”杀猪匠吃了一惊，又问道，“池州府在哪？”

梨贩看他那副无知样，瞬间有了优越感，说道：“从咱们南昌府往东北方向走，就是饶州府，再往前走就是徽州府。徽州府的北边就是池州府了。”

杀猪匠掰着手指算了算，惊道：“那距离咱们这岂不是只隔了两个府吗？那贼人会不会打到南昌来？”

这个问题梨贩也无法回答，他想了想，神色忧虑道：“我听说池州府已经陷于贼手了，徽州府也已经大乱了，估计用不了几日就要打到南昌来。”

杀猪匠又惊又俱，但随即又迟疑道：“你不会是诓我吧？”

梨贩当即赌咒发誓，信誓旦旦道：“我怎么会诓你，我亲眼所见那些贼人攻打徽州府。”

“呃……”杀猪匠又道，“那贼人有多少人马？”

梨贩想也不想就道：“总归有好几万人吧。那些贼人各个都是彪形大汉，身高九尺，力大如牛，胳膊比我大腿都粗，眼睛比铜铃还大，铜头铁臂，刀枪不入，有万夫不当之勇。”

“啊？”杀猪匠又是一声惊叹，“那怎么办？咱们要不要逃？”

梨贩见他那胆小样，揶揄道：“你好歹也是杀猪的，别那么胆小好吧，你看我都不怕。”

杀猪匠强撑道：“我才不怕，我杀过的猪总有百十头，见了厉鬼我都不怕的。我只是……只是担心家小。”

梨贩颔首道：“是该早做打算。只不过，逃是不能逃的，咱们的根就在这，能逃到哪去？我看咱们还是多储备些米粮，有备无患。等贼人进了城，咱们就躲在家中不出来。”

“对对对。”杀猪匠忙不迭点头，围裙一解，就冲着一家米铺奔去，“我家的米缸都见底了，幸亏有你提醒。”

可他撇开腿刚跑了几步，忽又止步，转身回到梨贩的摊前，狐疑道：“不对呀，我怎么还是觉得你在诓我。”

“真没有诓你。”梨贩辩解道。

“如果真有贼人要打南昌，那为什么市面上这么平静？”杀猪匠问道。

梨贩一时语塞。

但就在此时，伴随着一阵“嘚嘚嘚”的马蹄声，一骑快马急速从街上穿过，将街上行人撞得人仰马翻，然后飞也似的冲出城去。

而紧随之后，一队守门兵卒冲到德胜门下，将行人驱赶开来，随之“轰隆”一声，将城门紧紧关闭。

杀猪匠与梨贩面面相觑，往日都是天黑才关城门，今日怎的关得这么早？

除非……

两人突然想到了什么，拔腿就冲到了米铺，却见米铺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人。

门上挂着一块价目牌：斗米七十文。

“昨日还三十五文，今日怎么就涨到七十文？”有人大声质问。

米铺掌柜冷语道：“你们还不知道的吧，池州府有一伙贼寇作乱。听说池州、徽州皆已沦陷，贼人兵锋已至饶州。反正米就是这个价，你们爱买不买。”

“什么？有贼人打到饶州了？你是不是胡说的？”众人大惊。

掌柜哼道：“我侄子是在布政使衙门做事的，他今日告诉我的，还能有假？”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冲着米铺一拥而上。

这些人之所以来买米，都是或多或少听到了点风声的，此时听掌柜这么一说，相互印证，哪还有疑，当下纷纷抢购。

“掌柜，给我量三斗米。”

“掌柜，我要五斗。”

“掌柜，我要一石。”

……

日落黄昏之时，有数万贼兵要攻打南昌的消息便几乎传遍全城。

整个南昌城都陷入了疯狂的抢购之中，所有的米铺都人满为患，价格不停地往上涨，仍然供不应求。

有几家米铺甚至打出了“售罄”的牌子，直接不卖了。

还有些官宦人家拖家带口跑到城门口，要求守卒开门，好让自家出城避难。

而那些身份低贱，穿着破烂军服的守城士卒则趁机揩了一把油水，只要给钱就放人。

入夜之后，南昌城的七座城门全部敞开，一批批的避难人家排队交钱出城。

江西巡抚为此大怒，下令属下将领整饬军纪，有擅开城门者立斩。

南昌府也不得不派出差役上街维持秩序，防止有人趁机作乱，同时还要约谈各家粮商，稳定粮价，一时间忙得脚不沾地。

好在夜深之后，南昌城总算是消停了下来，城内大体恢复了秩序。

南昌知府听着属下汇报，全城共发生了六起纵火事件，十余起伤人事件，还有无数起抢劫事件。

此外，大火还没扑灭，木质建筑极其易燃，一烧就是一整条街，成百上千无家可归的百姓正在夜中哭嚎。

南昌知府坐在高墙大院之内，自然是听不见的。

当然，即使听见了，他也无力去管。

此时的南昌知府神色疲惫，焦头烂额，这一夜基本上勉强是过去了。明日天一亮，混乱必然加剧，他还不知道怎么办呢。

在府衙中略微休息了片刻，南昌知府又马不停蹄地坐上轿子，晃悠悠地来到江西巡抚衙门。

巡抚大人召集全城官员，共商大事。

说起这个乱子，江西巡抚陆万垓也是深感措手不及。

先是前些天，江西巡抚、巡按、布政使、按察使几大衙门全都收到了池州府青阳县主簿发来的公文，说是有县民作乱，青阳知县被擒。

陆万垓在惊讶之余，当时还有些纳闷，不知道青阳县为什么要将公文发到江西来。

按说池州府属于南直隶，应该归由应天巡抚管辖，不归江西管哪。

陆万垓当时也没多想，还以为是青阳县一时情急发错了。

可是没过几天，事态急剧恶化，江西抚、按、藩、臬几大衙门又收到了青阳县的公文。

说是贼势做大，府县已无力镇压，数万贼兵已开始进攻县城，阖城百姓危在旦夕。

这个消息将陆万垓炸得外焦里嫩，池州距离南昌不过六七百里，而距离省界上的饶州不过四百里，贼兵倥偬而过，根本用不了几天。

就在陆万垓惶恐之时，有人发现异常，这道公文的签押位置上虽然署名青阳县主簿廉清风，但却没有盖上主簿的官印，或许是假的，做不得数。

陆万垓精神一振，将上一次的公文拿来对比。

果然，上一次明显盖有青阳县主簿的印章，而这次只有签名，没有印章，确实有问题。

但随即又有人提出，或许这位廉主簿书写公文的时候，贼兵已然攻入城中，廉主簿仓皇之下，来不及用印。

这种说法倒也合乎情理，似乎也印证了局势的险恶。

但无论怎样，池州府不属于江西管辖，陆万垓管不着，只是下令让省界上的饶州府做好戒备。

然而局势的崩坏再次给了陆万垓当头一棒，几天后饶州府也发来公文，说是境内出现徽州府的难民，怀疑贼兵已攻入徽州。

同日，徽州府的求援信也送到了陆万垓的手上。

这次陆万垓的脸色彻底惨白了，池州、徽州接连向他求援，这不禁让他产生了不好的推测。

按说池州、徽州有难，应该向南京求援才对，可为什么反而向江西求援呢？

除非……贼势炽烈，将南京也攻陷了？

又或是贼兵攻占了南直隶的大片地区，将通往南京的道路隔断了？

这样一想，事态真的是到了千钧一发的地步了。

陆万垓坐不住了，不断派人出去打探消息。

而传回来的消息更令他绝望，南直隶徽州、安庆等地都有传言说贼兵杀到。

就连临省的湖广、浙江都已经全省戒备，浙江更是筹划抽调兵力，准备援救南京。

而到了今天下午，饶州府的难民开始涌入南昌了。

为了防止局面进一步恶化，陆万垓最终做出了封城的命令，同时向北京发去了紧急军报，将当前的乱局一五一十地汇报上去，建议朝廷做好派兵南下的准备。

唉，这真是一个多事之秋啊！

朝廷如今正在朝鲜大举用兵，数十万倭寇入侵朝鲜。虽然朝廷的邸报上总是说大捷、大捷，但倭寇毕竟没有被彻底击败。

大明的精兵强将都在朝鲜僵持着，陆万垓都不知道朝廷还能从哪里抽调兵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