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掠过中天时,谒者禀告神农氏:“少典世子鸿求见。”
此时,神农氏正跪坐在蒲团上焚香,尚未就寝,听到谒者的话,点了点,从蒲团上站起身来,走回榻前,正襟危坐,“让他进来吧。”
当鸿跟随谒者走进来时,看到神农氏一如往昔,端庄而慈悲。
“你做了一件让人震惊的事呢,少典世子。”神农氏的语气有明显的愠怒。。
“鸿一时冲动,酿下大错,还请主君听我陈词。”鸿跪在地上,对神农氏叩首。
神农氏冷笑一声:“善!起来吧,让我听听你的冲动!”
鸿应了一声“诺”,便站起身来,敬望一眼神农氏,将右手端在胸前,沉声说道:“臣自幼生活在冻土荒原,知道猛兽与妖魔要吃人,人便要与野兽妖魔搏斗。冻土荒原只有雨季和冻土季,物产贫瘠,臣与族人时常过着食不果腹的日子,有些族人因而体衰虚弱,常常活不过三十岁。因而孩子对于我部来说,便是延续生命、延续部族的希望。因而少典部极爱护孩子,哪怕他们的父亲战死、母亲被野兽杀戮,族人们也会将他视若己出。所以,当臣看到孩童们被捆绑鞭笞,要成为神的血食时,臣心内悲痛万分,是以有此一为。”
听他侃侃而谈,神农氏却露出嗤之以鼻的嘲讽:“在我听来真是大逆不道,你竟然将天神与妖魔野兽混为一谈!你可知这其中的云泥之别?”
“愿听主君教诲。”鸿躬身施礼。
神农氏冷哼起身,转而走到窗棂畔,一边浏览窗外的夜色,一边呵斥般地说道:“野兽与妖魔吃人,但人亦有萨满之力,可捕杀妖魔野兽而食之。但你可要知道,就算萨满之力的顶尖者,也非可匹敌神力。天神高高在上,驾驭宇宙穹苍,我等在天神面前不过是孱弱的蝼蚁,又有何胆量敢忤逆天神?我告诉你,少典世子——”
说到这里,神农氏猛然转身,双目凌厉如电,狠狠逼视着鸿,一步步朝他走来。
到了近前,神农氏眼中的烈焰更加灼热,让鸿感觉到仿佛被洞穿了灵魂,脑海中顿时一片空旷,只听神农氏的话音充盈其间:“忤逆天神,少典部便没有了再存在下去的理由。否则,天下万民均将饱受神罚,这不是你少典世子能担当的起的!”
听到这话,鸿的脑海中宛若晴天霹雳,顿时圆睁双目,心火熊熊,满脸狰狞地怒视神农氏。
他险些忘记了神农氏是君,而他是臣。
但神农氏的目光却更加灼热凌厉,再向前一步,一把扣住他的右腕,便自掌心散出一道热力透入他的体内。
鸿只感到这股热力宛若万千游龙,顺着他的经脉迅速扩散,一刹那他的熊之力与龙之力便被桎梏,与他的神识失去了联系。
“你有愤怒的资格吗?”神农氏几乎发出狮子吼,早已没有从前那慈眉善目的仁君风采,雪白须发如雪飘飞,双目赤红宛似地狱修罗,开口沉声仿佛洪钟大吕,一声声扣动鸿的心门,“连我的一只手都抵抗不了,你有什么资格忤逆天神?今日只不过是个教训,要你谨记,当你没有力量战胜对方时,你就要跪着,就要趴着,就要忍着!只等你蓄积到了那样强大的力量,你才有资格爬起来,站起来,怒起来!小娃娃,你懂吗?”
说到激愤处,神农氏向前一甩手,鸿便被巨大的热力席卷,倒飞出去,訇然撞在墙壁上。屋舍颤抖,尘土扑簌簌地落得他满身满脸。
他虽未受伤,却被神农氏的话醍醐灌顶,心中别有一番体味,忍不住就落下泪来。
“你哭什么?”神农氏没好气地一甩袖子,背过身去。
“臣知错了!”
“你可后悔救了那女童?”
“不!”
“那叫如何知错?”
“臣不悔救了她。因她有求生之心,臣舍去性命也要救他。”
“哦?”神农氏转过身来,眼睛已恢复黑白分明,目光里夹杂着饶有兴趣的神采。
鸿费力地爬起来,却不去掸掉身上的尘土,颓唐答道:“臣悔恨的是太过冲动,忘记了自身的渺小,未取巧。”
“未取巧?”神农氏一怔,不由得瞪圆了眼睛,但目光分明更加明亮了几分。他的身子微微后仰,似乎对鸿重新审视一番,忍不住笑道,“是个可造之才。”
鸿得到神农氏的夸奖,却依然不卑不亢,眼中烈火熊熊,凝望着神农氏,仿佛还有疑问。
神农氏的城府深入渊狱,瞥视他一眼便心知肚明,叹息一声,便负手走回榻上,重新正襟危坐下来,郑重其事地对鸿说道:“但为今之计,只有削去少典部之名,将你们父子下狱,方能平息天神之怒,换来天下百姓的平安。”
“鸿!”这一次,神农氏直呼其名,语重心长地问道,“你既有舍身取义的冲动,那么这一次,你愿意为了天下百姓,牺牲自己,牺牲少典部么?”
这句话如千钧重锤砸在鸿的心头。
若说以他一命守护天下百姓的安危,他必当仁不让,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然而这一次,要牺牲的不止是他,还有他的父亲以及整个少典部的历史与未来。
他低垂下头,凝视脚下的地面,看到烛火映照下自己的小小一团黑影,正缩在脚边。
神农氏亦有所察觉,叹息一声,道:“你看它此时小小的一团,却是因为此处只有微光。倘若是大白天,它便会拉得好长好长。鸿,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鸿抬起头来,热泪长流,一双泪眼紧紧凝望着神农氏,身躯忍不住阵阵颤抖。半晌,他噗通一声跪下去,对神农氏匍匐礼拜,“臣愿意!多谢主君!”
“唉,起来吧。”神农氏弯下腰将他搀扶起来,又为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也长情地端详起了他,“我大限将至,未来的天下是榆棢的。你可要好好辅佐于他。虽然难忍了些,但即便没有天神之怒,削去少典之名,将你父子下狱,也才能够保全你的性命,为你蓄积力量。我的苦心,你可明白?”
“臣……明白!”鸿眼含热泪,低下头去。
窗外的夜色浓郁起来,月亮被一朵云彩遮住了光彩,不知何时才能露出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