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怀德放下茶杯,沉声问道:
“林员外,有几句话本官也要问问你,你可以不回答,听着便是!
“其一,昨夜有一伙贼人潜入县衙放火,借机潜入大牢意图劫狱。混乱之中和看守大牢的衙役交了手,包括令公子在内的三名重犯在乱战中不幸身亡。这就是令公子意外殒命的原因。劫狱的这伙人究竟从何而来,不知林员外听完我接下来的话,能否替我解惑?”
见林桑槐要出言辩解,李怀德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打断,继续说着。
“其二,死去的三名贼人之一,名叫张敬宗,匪号“黄须鬼”,是江湖悍匪‘凌江三鬼’之一。这凌江三鬼月余之前,绑架了高阳县及周边多位幼童,包括我家那痴儿李昂,并向这些幼童家中勒索巨额钱财,后多亏高人相助,这些孩子才侥幸逃得性命,不幸的是,已经有至少两个孩子被他们残忍地杀害,尸首至今都没有找到,连我家那痴儿也险遭毒手。这张敬宗是在西街那家‘凌家赌档’里一掷千金的时候,漏了行迹被我们抓获,这‘凌家赌档’正是贵府凌管家的产业,据说你们林家也参了股,还是大头!我想问问林员外,那贼人当日究竟是意外经过,还是在那赌档中有意躲藏?是否有人包庇?其勒索来的巨额钱款何在?张敬宗在赌坊里输了多少银子?是真输了,还是有意为之?这些问题我老早就想问,不过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择日不如撞日,待会儿当着本县和诸多百姓的面儿,不妨请林员外解答一下!”
堂下的林桑槐听得面目狰狞,地上的老妇人也是神色惊疑不定。可堂上的李怀德仍然没有停下的意思,继续开口。
“其三,死牢里还有一位,叫梁慧福,诨名“梁上飞狐”,系一名江湖巨盗。前些日子咱们高阳县那几起特大失窃案就是他做的,光咱们高阳一县丢失财物的数额可以说是骇人听闻,现银还好,总计也就一千多两,但银票足有七千两之巨,各类珠宝首饰也不计其数。这贼人虽然落网,之后却咬死了不吐口,拒不交代赃款之所在。但我后来思来想去,有一事不解。这失窃的有孟家,陈家,谢家等等七家高门大户,都在西城一带,全在你林家左近,要说这保镖护院的数量,他们几家也丝毫不少,要说这豪富程度,你们林家也毫不逊色,为何独独只有你林家未曾遭窃?那些失窃赃款最终又落在谁手里了?”
“其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今日一大早,东山路知府衙门的公文到了,简而言之,令公子所犯之案证据确凿,罪不可赦,致高阳县民怨沸腾,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不足以正国威,最后判的是,斩,立,决!我倒是好奇,死牢中另外两位判的可是秋后问斩,要说结果公布出来也有段日子了,可都没见人来劫狱。怎么这伙劫狱之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封斩立决的公文抵达前夜就恰巧来劫狱?是巧合,还是有预谋?林员外上次当街告诉吴师爷,你们林家在京中关系深厚,莫非,正是这深厚的关系,让你们能够比我这知县还早知道这公文的内容?如若不是,那伙贼人来时机怎么如此精准,难道还能未卜先知不成?”
话说到这里,堂上堂下已经彻底寂静无声。
所有人都被李大人这话震的目瞪口呆,谁都没想到原来林家背后竟然藏了这么多龌龊事儿,和最近一段时间高阳县所有的大案都有牵连,这哪里还是普通乡绅,简直和扯旗造反没什么区别了!
堂外百姓像是炸了锅一样,议论声、吵闹声仿佛都要把房顶掀了似的。
那堂下站着的林桑槐此时更是张口结舌,用手颤颤巍巍地指着堂上稳坐的李怀德,嘴角不住颤抖,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李怀德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仿佛还嫌这个雷不够大一般,再次缓缓开口。
“其五!”
林桑槐听到这话险些一口老血喷出来,再也忍不住,怒吼着打断道:“还有!!??李大人你莫要血口喷人,我林家世居此地,祖上……”
话还没说完,吴辉也是大吼一声。
“狂妄!我家大人何等身份,犯得上用这些事儿污蔑你不成?再说了,血口喷人那是形容女人生孩子,跟我家大人何干?我劝林员外你安心把话听完再开口,否则当心风大闪了舌头!”
见林桑槐已经摇摇晃晃快要一头栽倒,李怀德嘴角闪出一丝冷笑。
“其五!咱们这高阳县近几年确实算不上太平,各种各样的匪患闹的厉害,最近两年里,孟家的丝绸被劫过三次,陈家的贡酒被劫过两次,谢家的皮货、苏家的药材,更是在大大小小的山匪手上损失惨重,半年前谢家的大掌柜亲自押货,就在城西三十里的地界被一伙山贼堵上了,连大掌柜在内死了足足有二十七口人!之前我还没觉得,后来仔细一核对,你们林家的货好像从来都没出过事儿啊?别跟我说你们也被劫过,昨夜劫狱事件之后,我一夜没睡,特意翻看了近五年县衙内有关匪患的全部案卷,你们林家确实来报过两次案,但你们被劫的粮食加起来还不够我们衙门口这四五十号人半年的消耗!是你们家粮食不香吗?还是全高阳县大大小小十余个山寨不缺粮啊?林员外,你觉得呢?”
听到这里,林桑槐终于再也忍不住,“噗”的一声吐出一口黑血,身子一歪就向后倒去。
他身后那五个家丁连忙七手脚把他扶住,又是掐人中又是抚胸口,好半天都不见醒转。
屏风后,李三儿和李昂听得是面面相觑,脸上表情都异常精彩。
李三儿听的咬牙切齿,压低了声音恶狠狠地骂道:
“嘿,少爷,往常我只知道林家二少爷不是个东西,怎么听大人这么一说,感觉这林家竟然是高阳县百姓这些年民不聊生的罪魁祸首!这帮缺德的,挨刀的,五百里地没有人家他么的都是狼掏的!您看着吧,不出三天,林家的地和房子要是没人烧,我亲自带弟兄去把他们狗日的给燎了!”
李昂听的也是满脸惊讶,他倒不是惊讶于林家背后竟然可能藏着这么多龌龊事儿,而是惊讶于李怀德轻描淡写给人扣屎盆子的功力,自己这个父亲当真不是一般人。
没错,在李昂看来,李怀德说的这五点,一桩桩一件件或许都能和林家扯上点儿关系,但是稍微深入思考一下就会发现,这些事儿完全没有事实基础,九成九都是牵强附会而已。
其一,昨夜闯大牢的是李昂自己,根本没什么劫狱的人。
其二,凌江三鬼当初确实是在那赌坊中露的行迹,但下场赌的明显是“白面鬼”张敬贤,张敬宗是后来才到的,因为轻功没有张敬贤利索,被赵捕头一棍打折了脚腕才没跑了,但是这些百姓却不知道。
而且从李昂刚穿越的时候听到的张敬邦和张敬贤的对话,很明显好赌的“白面鬼”张敬贤在这个小团伙里地位是最低的,他身上不可能会有太多的银子,最后大部分银票在张敬邦死后,都落在了李昂手里,约莫有三四千两,就藏在李昂床头的枕头里,所以根本谈不上通过赌场转移赃款。
其三,梁慧福确实做了好几起案子,但城西没有失窃的大户人家并不是只有林家一家。而林家之所以没失窃的原因,与其说是和梁慧福有勾结,倒不如说是梁慧福被抓的太早,真要让他再折腾个把月,很可能城西所有大户都会被洗劫一遍,李怀德故意混淆了事实,泼脏水的用意十分明显。
其四,谁也不知道公文今早就会到,李昂也只是觉得昨晚机会不错而已,完完全全就是巧合。
其五是最让人无力吐槽的。被打劫那些大户,什么丝绸,贡酒,皮货,药材,从原料到行销,从产品到市场,都远远不是一个小小的高阳县能自给自足的,想要打开局面,必然是要在整个东山路甚至是其他路之间频繁运输才能周转的起来。
而林家的生意是粮食,之所以他们家是高阳县第一大粮商,完全是因为林家的地最多,粮食产量最大,且先后经历了几辈人的经营,才有了现在这一家独大的局面。
粮食这个东西在这个时代算是最基础的通货,无论是朝廷赋税还是劳役都可以用粮食替代,市场需求自然不小,因此林家完全能够做到自产自销,绝大多数粮食都能够在本地直接消化掉。几乎不用长途运输,最远的庄稼地也就离县城七里,比起其他那些大户来,林家的粮食被山匪打劫的风险小的不是一星半点,几年来少有被劫完全符合常理。
不用说,这些肯定是昨天夜里闯大牢事件之后,李怀德和吴辉早就预料到林二公子一死,林家必然不肯善罢甘休,因此想要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就必须先声夺人,这满满一盆脏水泼过去,林家真是黄泥巴掉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不过李昂却并不认为李怀德做的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地方,他已然确认过林家上上下下这些人灵魂的成色,说是罪孽深重都是轻的,从结果倒推,李怀德这番做法完全算不上冤枉好人。
李昂看的自然是十分透彻。但无论是对堂下的衙役还是外面的百姓来说,因为信息不对等,这一番话的可信性就直线上升。
当着好几十人的面儿,这么明目张胆地把屎盆子往林家脑袋上扣,还不给人家还嘴解释的机会,直接气到吐血。就算回头林桑槐缓过气来,想解释,说给谁听?谁又会真的信?
都说官字两张口,浑身都是理,这话在这样的世道还真是不假。
想到这里,李昂不由得低声自言自语道:“你们这帮玩战术的心都是脏的啊……”
刚才还在一旁哭闹不停的刁老太太见林桑槐昏死过去,登时手脚并用爬到了他身边摇晃着林桑槐瘫软的身体,同时嘴里还不住地惨号起来。
“知县逼死人命了啊!这日子没法过了!李怀德,我林家何时得罪过你,你莫不是非要逼我林家家破人亡才甘心吗?”
此言一出,李怀德面色彻底冷了下来。
“哼!刁氏,我念你年事已高,因此你两次三番口出狂言、咆哮公堂,本官未曾与你计较,你可不要不知好歹!”
“且不说今天这些事儿和你们林家到底有没有关系,就说你前些日子在堂上叫嚣什么‘那些下贱人的性命如何和你家孩子相提并论!’,你家那林二,一无人性,二无德行,三无才学,四无功名,于家无益,于国有损,所做之恶罄竹难书,所犯之罪天理不容!”
“你却口口声声说什么下贱之人死不足惜?混账!死在林二手上的四条人命可曾犯过国法?他们甚至都不曾招惹过你家,就因为林二的丧心病狂,两户好端端的人家如今家破人亡!你夜半时分可曾在睡梦中听见过她们冤魂索命凄厉的哀号?”
“更何况,我朝《景律第一条就是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就连皇家行事也都须以《景律为准,难道在你心里,你们林家比皇家还要高贵?可以无视我朝开国先祖钦定之铁律不成?你这是要造反吗???”
李怀德的这一番操作看的李昂是叹为观止,这一顶顶大帽子扣得那叫一个严丝合缝!
还没等李昂感叹出口,只见李怀德一把抓起桌上的茶碗狠狠地摔在了刁氏面前,碎瓷片四散飞出,小半碗茶水伴着茶叶沫更是溅了刁氏一身。
“本官清楚地记得,十余年前初来高阳县的时候,林家老太爷还健在。那林老太爷性情温和,素有善名。他晚年之时,在林府中尚有一妻三妾,膝下共有五子二女,那时候你还顶着一个妾室的名头。谁曾想,林老太爷不幸驾鹤西去,短短两年时间,偌大的林府上下就只剩你一个妾室和你的两个亲生儿子主事当家,其他人病的病,死的死,逃的逃,如今一个都找不到,你莫非是要告诉我这里面没有猫腻吗?”
李怀德说到这,从袖中掏出一方青色手帕,仔细擦了擦手上的茶水,不再看堂下,嘴中却仍然念念有词道:
“本官只是念在林老太爷一辈子做了无数善举,不忍在他死后坏了林府的名声,所以有些事儿民不举官不究,本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你还真当本官是怕你这个刁妇不成?你给本官听好,今日在这堂上,要再敢放肆多说一句废话,你且看本官敢不敢治你一个咆哮公堂之罪,掌嘴四十然后披枷带锁拉着去外面大街上转一圈??给脸不要脸!”
那刁氏闻言双目圆睁,血灌瞳仁,死死地盯着李怀德,目光的杀意近乎凝成实质一般。
李怀德却是毫不畏惧,探身直视着刁氏怨毒的双眼,口中话语同样冰冷无情:“不服气?够胆你就试试,你看本官是不是真的说!到!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