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三儿领着李昂从县衙二堂沿着青石路一直走到大堂外,此时大堂上的呼喊、叫嚷声愈发的清晰可闻。
眼见着李昂迈腿就要往里走,李三儿再次把李昂一把拦住,低声恳求道:
“少爷,大堂审案这是正事儿,我这次带您来就是让您看个热闹,一会儿进这门儿有一大屏风,咱可说好了,就躲在屏风后面听听就好,可别出去打扰了大人审案,不然您没事儿,我可少不得再被赵捕头打一顿,那滋味儿着实吃不消啊……”
李昂点点头,嘴上却说道,“好说,看吧!”
天底下顶数“看吧”这俩字儿最不是人话,是同意是不同意,没个准儿。李三儿刚想再说什么,李昂已经从他身边小跑进了大堂了,他也没办法,赶紧跟了上去。
李昂迈步进了大堂后门,迎面而来的果然是一扇硕大的屏风,屏风上画着蓝海上空翔飞鹤,一轮红日天上悬。
躲在屏风后,李昂小心地探出半个脑袋向外张望。
只见大堂上乱乱哄哄,父亲李怀德李大人端坐在桌前,手里捧着一碗茶水,慢慢悠悠地喝着,师爷吴辉就在他身侧恭恭敬敬地站着,堂下两侧有两排衙役排班肃列,手里拄着水火无情棍,一个个神情严肃。
衙门口外面有几个衙役在拦着大门儿,门外看热闹的老百姓已经都挤满了,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大堂正中央的地上,有一位老妇人已经哭的都快背过气去了,嘴里也听不清在说些什么,旁边四个上了年纪的老妈子在伺候着,两个搀着老太太胳膊,一个揉搓前心一个敲打后背。
几人旁边站着一个中年男子,看上去四十出头,身穿宝蓝缎子员外氅,头戴宝蓝缎子员外巾,两鬓刀裁,面容冷峻,双手背后,就站在堂下冷冷地看着李怀德,一言不发。
此人身后还站着五个彪形大汉,身上倒是都没带兵刃,不过个个身材健硕,虎背熊腰,面露凶相,胳膊四棱子起金线,看着就像是练家子,不过衣衫倒是普通,都是黑底青纹的下人服饰,应该是随从或者护院一类的角色。
五人身前跪着三人,其中一个二十出头,浑身上下被五花大绑,衣服上全是补丁,眼窝深陷,面容枯槁,面有菜色,神情呆滞。
另外二人年纪比他稍微大一点儿,衣着倒是光鲜,只是神色中有止不住的慌张,跪在地上时不时抬头起来看一眼,又赶紧低下去,隐约能看到手带着袖子都在微微颤抖。
李昂看的有趣,心中暗道,这些人应该就是那林家的人,不知道今天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另外三个跪着的也不知道是什么角色。
想到这,李昂下意识发动瞳术,霎时间,堂下几人身上散发出一片刺眼至极的血红。
“嘶!”李昂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他也就是随便用能力试着看看,没想到钓到了一窝大鱼。
那场中站立的中年人,灵魂上血色斑驳,红的发紫,看上去比之前在松溪寺里那“黑髯鬼”张敬邦不遑多让,五位膀大腰圆的护院身上也是深浅不一的猩红色,最让人意想不到的,竟然是那倒地哭嚎不止的老妇人,灵魂已经紫的发黑,身边四个老妈子里有两个的灵魂颜色竟然也和她相差无几。
相比之下,地上还有三个跪着的,灵魂倒都是普普通通,还数那个穿着最破烂的颜色最浅,一片惨白。
李昂低声自言自语道:
“这一家倒是有点儿意思,这哪里是简简单单的本地豪绅啊,说是贼窝也不为过呀!”
一边的李三儿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只是赶紧拉了拉他的衣袖,用手在嘴边做了个禁声的手势。
眼见堂下的老妇人渐渐地哭累了,声音也渐渐小了下去,那中年人终于有所动作。
只见他向前走了两步,冲李怀德一拱手,沉声开口道:
“李大人,林某今日前来,本是为了犬子的案子,结果与贵县差役在路上不期而遇,惊闻昨日犬子突然……暴毙于牢中,贵县差役对此却语焉不详,请问……请问大人,可确有此事?犬子他真的……”
说到一半,林桑槐抬起头,怒视案桌后的李怀德,眼眶通红,声音哽咽,竟然有些说不下去了。
李怀德却仍然安安稳稳地坐在案桌后喝着茶,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全部注意力竟像是放在了那茶碗中一般,仿佛里面有着莫大的吸引力,对他这句话根本没有反应。
吴辉此时开了口,却没有多说,只是简简单单吐出两个字,“节哀!”
林桑槐身形顿时一个踉跄,晃晃悠悠地倒退两步,险些栽倒在地,那五个护院见状连忙上前搀扶。
林桑槐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甩开几名护院,再次上前。
“敢问大人,犬子究竟是因何……”
话说一半,却被李怀德打断。
“令公子的事儿不急,林员外,这大中午的,您带着这么多人气势汹汹地闯进衙门,堂下这五个膀大腰圆的就不说了,外面没进来的还有二十几号人拿枪带棒的,怎么的,这次是来拆我县衙,还是取我性命啊?”
慢慢悠悠地说完,李怀德又抿了口茶,咂了咂嘴,依旧没有抬头看林桑槐一眼,话语中却透露着惊人的寒意。
听到李怀德这么说,林怀德强忍着悲痛和恨意,再次低头拱手,沉声道:
“李大人,那一日犬子出事,林某和家母确实是急火攻心,可那完全是因为爱子心切,所以才口不择言,多有冲撞之处,还请您万要海涵!”
眼见李怀德没有反应,林桑槐面色再沉,继续开口。
“我心知犬子平日里或许有些骄纵,但绝不是那丧心病狂之辈,那一日回府之后,我立刻遣人去向犬子的朋友多方打探,找到了两位人证,可以证明那一日案发之时,犬子和他们正在酒楼饮酒,断无可能做下那滔天孽事。另外,鉴于受害两家人都是我家中佃户,真凶或许有意针对我林家,因此我责令管家对阖府上下全面排查,果然发现了一个形迹可疑之人。此人名为耿旺,为家中杂役,其父生前好赌,欠下巨额赌债被人打成重伤,他因之前向管家借钱还债遭拒,因此对我林家一直怀恨在心。经过仔细盘查,耿旺那两日均曾在两处案发地点附近出现,我得知后立刻遣人将其拿下,他已对所犯罪孽供认不讳,并且俱已签字画押,请大人明鉴,还我儿……还我儿一个清白!”
说完清白这两个字,林桑槐的声音再次哽咽起来,就这么低头弯腰拱着手,仿佛是说李怀德如果不接茬就不起来。
林桑槐这番话说的语调虽沉,声音却不小,衙门外看热闹的百姓此时议论声也都小了下去,都没想到事情还会往这个方向发展。
李怀德依然在桌后坐得稳如泰山,一旁的吴辉去施施然走下堂,一把把林桑槐搀了起来,一边拍打着他后背,一边微笑着朗声说道:
“林员外请起,您的来意大人已经知晓,来,咱们一件一件说。”
说完,也不看林桑槐沉的仿佛要沉出水来的脸色,吴辉溜溜达达地走到地上跪倒那二人旁边,指着二人问林桑槐。
“这两位,想必就是林员外口中的人证了?让他们抬起头来我看看。”
那二人闻言,先是那眼睛瞄了一眼林桑槐,见他面色阴沉,一眼不发,没有任何表示,相互对视一眼,只得慢慢悠悠抬起了头。
“呦,这二位我可认识,西街赵家粮店的赵公子和刘家米铺的刘公子。就是您二位之前和林公子一同饮酒?”
二人听到吴辉问话,点头如捣蒜。
“哪一日,从何时起至何时止,在何处饮酒,可又其他人证?”
二人异口同声,连忙作答,看上去像是早就背熟了似的,没有一点犹豫和思考的过程。
吴辉见状,轻笑一声,“呵呵,这高阳县谁不知道,林家乃是贩粮起家,时至今日已是高阳县最大的粮商,没有之一,您二位家中都是靠着分销林家的粮食过活,这仰人鼻息的日子怕是不好过呀……”
见林桑槐要开口反驳,吴辉却是先一摆手打断道。
“林员外,公堂审案最讲究不偏不倚,此二人与你林家有着深厚的利益纠葛,十分话也就只能信三分,不过咱不着急,先说这位。”
说完,吴辉走到那位被五花大绑的青年身前,指着他问道:
“这位可就是您口中那位真凶,贵府的下人,耿旺?”
见林桑槐点头确认,吴辉蹲下,平视着耿旺呆滞的双眼,缓缓开口。
“林员外说你是因为借钱不成,怀恨在心,因此有意做下这两桩惊天大案,以此污蔑林家的二公子?”
耿旺闻言,机械地点了点头,面上没有任何表情,活脱脱就像是个死人,看得吴辉眉头紧皱。
“那你亲口说说,两件案子都是什么时候做的?”
见耿旺双眼无神,张口结舌,吴辉又继续追问:
“地点在哪?苦主都是谁?”
林桑槐闻言从怀中掏出两张叠起来的纸递向吴辉,直接出声打断道:
“吴师爷,此人之前已经供认不讳,犯案细节全都在此,已经由此人签字画押,这些话您就不必再问了,完全是浪费时间,供述在此,请您直接过目便是!”
吴辉抬头瞟了他一眼,却是没有伸手接,嗤笑道:
“林员外,别的不说,什么时候你们林家有权力替衙门审案子了?还供认不讳?还签字画押?您还真是好大的官威啊!要不让李大人下来,您上去坐着?”
没理会林桑槐仿佛要择人而噬的目光,吴辉继续问着耿旺:
“你是如何做的案,破门还是翻墙?用何种凶器?凶器在哪?两家苦主家中都有几口人?几男几女?先杀谁后杀谁?杀完之后怎么跑的?可有血衣?血衣在哪?可有共犯?共犯何人?”
耿旺听到这一连串连珠炮似的问题,满面纠结,泪水和鼻涕一涌而出,不住地磕头,只是低低地哭着说:“我当时喝了酒,具体的事儿……都记不清了,大人您别问了,都是我……都是我做的,全都是我做的,与林二公子无关!”
这状态看的吴辉摇了摇头,“啧啧,我就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且看你能否回答得上来。我问你,第二家苦主家里,除了三条人命,还丢了五十两现银,此外还有十两一票一张,这钱你藏哪儿了?”
耿旺目光呆滞,颤声道:“我……我花了!”
话音刚落,吴辉爆喝一声,“你放屁!谁家有一百三十两银子还给人家当佃户?根本就没有这个钱,你拿什么花去?”
吴辉站起身向向林桑槐摊了摊手,无奈道:“林员外,你这功课做得不到位啊,啧啧……”
说着,吴辉走到了林桑槐跟前,伸手整了整林桑槐衣服上的褶皱。
“林员外,前日我出门逛街,听到街上有两个乞丐在念一首打油诗,听得颇为有趣,跟您分享一下。
正月里来正月正,弟兄三人去看灯。
聋子领着瞎子走,瘸子后面紧跟行。
聋子说今年灯明炮不响,瞎子说今年炮响灯不明。
瘸子说放你俩的狗臭屁,分明就是灯明炮响路不平!”
说道“狗臭屁”三个字的时候,吴辉还特意加了重音,直直地看着林桑槐扭曲的面孔。
“所以说,人呐,总以为自己知道的才是对的,以为别人都是傻子,其实在外人看来,这些话、这些事儿,都是,呵呵,止增笑耳。”
吴辉这首打油诗念完,满堂衙役碍于场合,都憋的不行,有几个甚至都已经憋弯了腰,门外的百姓可没那么多讲究,直接爆发出一片哄笑声。
吴辉则是慢慢悠悠地又溜达回了李怀德身边站定,笑眯眯地看着堂下众人。
看到这里,李三儿悄悄地在李昂耳边说道,“少爷,我就说吧,吴师爷一肚子坏水儿,你看这话说的,哈哈,太解气了!”
眼见吴辉走回自己身边,堂下众人哑口无言,李怀德放下茶杯,沉声问道:“林员外,有几句话本官也要问问你,你可以不回答,听着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