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道老二
木子城内依旧阴雨连连,李家传出了消息,服侍了李家近三十年的老管家寿终正寝了,听说是在睡梦中走的,模样十分安详。
老人无亲无故,平日里也没什么谈得上交情的朋友,李家念其辛劳,便主动操办起了后事。灵堂就设在了李家正厅,庄严肃穆,丝毫看不出死得只是个下人。
只是不知为何,李家家主却不让木子城的宾客前去祭拜,只是命府中下人低调服丧,哀悼三日。这使得一些本想借机拉拢关系的地方绅豪没了由头,只得做罢。
灵堂前,李有财换了一身素净白衣,默默地站着。他的面前则是那手持白纸扇的年轻男子,同样一身素衣,面容清冷。
“老祖,真不请人进来?实在不行,找府里几个丫鬟哭上两声也好啊。”
李有财望着四周空荡荡地灵堂,犹豫自三说道。
哪户人家的丧事不是亲朋好友齐聚,痛悼哀思,这么静悄悄的将灵堂摆在大厅里,看着不渗人吗?
李儒摇摇头,手中的纸扇打开一半,随即又轻轻合上:“老头子本就不是个喜欢热闹的人,如今他走得了无牵挂,有这份心的他自然知道,没这份情得来得再多也不过是场闹剧,又何必去做这糟心事儿。”
李有财点点头,心想也是,生意场上的朋友,又有几个是真心实意的,还不是冲着他‘李大善人’的名头,想要分一杯羹。
这时脚步声响起,一名身穿黄衫的男子带着两名随从由内院走入大堂。
黄裳上前给老人上了一炷香,躬身行礼,随后转身说道:“世事无常,前段日子见老先生身子骨还很硬朗,没想竟会突然仙逝,李家主还请节哀。”
李有财知道眼前之人乃是今后的真龙天子,心里不免有些发怵,脸色僵硬的很,支支吾吾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样的表现对于前来祭拜的客人来说,无疑是很失礼的行为,男子身后的阴柔老人见状,顿时面色一寒,就要出声呵斥,区区一介布衣,竟也敢怠慢太子殿下。
好在李儒这时主动站出来打圆场,拱手说道:“多谢黄公子关心,我爹是因为痛失老友,悲痛过度,以至于一时间犯了迷糊,还请黄公子见谅。”
黄裳笑着摆摆手:“李少爷说得这是什么话,李家的麒麟儿,年少有为,今后若是去了京都,还请照拂在下一二。”
李儒笑着回答道:“应该的,应该的。”
两人互相恭维了一番,主仆三人便回了厢房。
待到三人离去之后,李儒先是踹了李有财一脚,骂了声:“出息,活该前半辈子混得人模狗样。”然后他走上灵堂前,将黄姓男子刚点上的那柱香给取了下来,随手扔在了地上,然后自己点了一支,再重新换上。
“知道您老吃不惯这皇家饭,我就端了点儿,别嫌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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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灵堂之后,黄裳带着两人慢慢在回廊里走着,脸上的神情显得有些令人捉摸不透。
“我本以为少了凭仗,李有财的底气该软很多,没想到他还是个鲠骨之臣,有点儿意思。”
韩貂寺出声说道:“李家的人如此不识抬举,殿下何不亮明身份,让其乖乖俯首称臣?”
黄裳笑了笑,摇头说道:“韩伴伴,你的修为虽高,可这为人处世的本领还是得多练练,以势压人只为下策,不然凭你三次救驾有功,早该陪伴在我父皇身边,做那大内的首席供奉了,何须陪我东奔西走,做这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
老太监躬身轻笑道:“老臣不过是皇家养的一条忠心耿耿的老狗,主子让咱在哪,咱就在哪,半点不敢推辞。况且老臣并不觉得陪在太子殿下身边是件苦差事,老臣只把它当做三生的幸事。”
男子闻言哈哈大笑:“韩伴伴啊韩伴伴,是本宫错了,你哪里是只老狗啊,分明是只老狐狸,下此谁再说你不懂人情世故,你就狠狠掌他的嘴。”
老貂寺笑而不语,只是身子欠了欠,显得更恭敬了。
御龙真人跟在两人身后,不发一言。有些事看破未必要说破,‘扶龙之人’与‘从龙之人’看似一字之差,可结果可能却是天壤之别。
一边是垂暮病危的老皇帝,事事要人伺候,可依旧整日沉迷酒色,难以自拔。
而另一边则是个心机手段皆深不可测的年轻太子,当朝诸君,今后的真龙天子。
在这两个阵营面前,只要不是存心找死,应该都不会选错站队。而这位年轻的太子一旦上位,压抑已久的龙威便会彻底释放,说不定还会改朝换代,来场彻彻底底地大清洗,铲除所有‘前朝’余孽,巩固自身政权。
他见过不少俗世王朝的更替,贪恋皇权的人就是这样,没得到前便会隐忍不发,比王还能忍,而一旦得到了则会死死攥在手里,见谁都龇牙咧嘴的,不肯他人有一丝一毫的染指。
御龙真人甚至觉得,就连老皇帝‘病危’这件事若是仔细查查,说不定都是内有乾坤,不过这不关他的事,他只需那李家小姐身上的那份天道福运,帮助自己突破境界桎梏,跻身元婴。事后李家如何?黄婷国如何?又关他御龙真人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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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府外,雨水顺着大门前的屋檐滑落,滴在路面的石板上,溅起晶莹的水花。
有个少年已经在雨中站了许久,身旁则是个始终陪伴着的丫头,正垫着脚尖替他撑伞。
门房不知说了多少次,李府今日不见客,还是赶紧回去吧。可少年不为所动,只是静静站着,注视着。
女孩牵着他的手,既担忧又难过,不知该说什么安慰的话,只能陪他一起在雨中默默站着。
连日的阴雨使得这里的天气变得潮湿而寒冷,女孩的衣服早已湿透,冻得脸色发青,身子不住地打摆子,可她还是坚持替少年撑伞,哪怕挡不住多少风雨。
实在冻得受不了了,女孩不自觉地打了个喷嚏,雨伞跟着晃动了,落下的雨水顿时淋湿了少年的肩头,像是被人轻轻拍了一下。
少年这时低头看她,女孩有些不好意思,挺直小小的身板,示意自己没事。
叶凡微微一笑,眼中的哀伤顿时化作温柔。他蹲下身子,背对女孩说道:“上来吧,咱们回家。”
女孩有些迟疑:“可你还没进去祭拜过老先生呢?”
叶凡摇了摇头:“老先生已经知道了。”
女孩有些不解,不过还是乖乖趴在了少年的背上,两人共打一柄伞,在风雨下前行。
路过街角时,遇见了个古怪的年轻道人。
那道士行走在雨中,没有任何顾忌,也不撑伞,任由那漫天雨水冲刷而下,淋湿了衣裳。
叶凡背着小叶子与那道人擦肩而过时,道人停下脚步,转身望了两人一眼,眼含笑意。
随即这年轻道人直奔李家而去,一路边走边唱,疯疯癫癫地模样引得所有商铺都赶紧闭门不出,深怕这疯道人会突然冲进来,打砸一番。
有个流着鼻涕的孩童正坐在屋檐下,对着药罐煎药,屋内不断传来女子剧烈的咳嗽声。孩子见到年轻道人,就有些奇怪,于是大声问道:“你不怕雨吗?要是淋湿了就会得病,我娘就病了,在床上躺了好久,你也赶紧回家躲躲吧。”
年轻道人来到孩童面前,笑了笑说道:“雨喜欢我,我为何要躲。”然后他又指着火炉上的药罐问道:“好喝吗?”
孩子吓得赶紧用蒲扇将药罐护住,叫道:“不好喝,不好喝,苦的很。我家的钱就够买这点药了,大夫说了,我娘喝了这药就会好起来的。”
道人哈哈大笑,蹲在男孩面前,看着他稚嫩地面庞说道:“你娘就要死了,她死了以后你就只有一个人了,没人照顾,你可能也会死,然后和你娘埋在一块儿,成为大地的养分,说不定过个几年,上面还会长出一颗参天大树。”
男孩听得哇哇大哭起来:“我不要我娘死,我也不要变成大树,你这臭道士骗我的。”
头戴五瓣莲花冠的道人起身,揉了揉男孩的脑袋,说道:“莫怕莫怕,人固有一死,来世时是天地馈赠,去世时自然也是回归天地。万物皆有轮回,前世的债是今生的苦难,今生的苦难又是来世的福报,一切皆有定数,不必强求,又无须执着。”
男孩听不懂道人在说什么,只是屋内女子咳嗽的声音渐渐微弱,似乎真是到了这一世的尽头。
“我不懂你在讲什么,我的药熬好了,要端给娘亲喝。”男孩说着,便有些笨拙地端起汤药,想要进屋去。可由于天上的大雨,地面显得有些湿滑,结果男孩一个不小心,直接摔倒在地,手中的药罐也是摔碎,里面的汤药更是洒了一地。
男孩瘫坐在地上,看着满地的泥水混合着汤药,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道人苦笑着摇摇头,这药罐内的药不过是些寻常草药,如何能治屋内女子的隐疾,便是喝到了也是无用的。
只是见男孩哭得如此伤心,年轻道人不免动了恻隐之心,无奈道:“罢了罢了,这一世就让你再梦上一场吧,来世我再收你为徒。”
言罢,年轻道人轻点了男孩额头一下,随即飘然离去。
男孩不知为何忽然止住了哭声,看着道人离去,心中竟有万分不舍。
这时,屋内忽然传来女子的声音:“柴儿,是你在外面玩吗?”
男孩听到母亲的呼唤,脸上顿时一喜,也不管满身泥水,便飞快地跑回了屋内,就见床边的女子面色红润,已经能够下床行走,哪里还有先前的病态。
男孩欢喜地抱了上去,趴在母亲怀里,哭得稀里哗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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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道人淋着大雨,来到李府的大门前,啥也不说,就是静静等着。门房觉得今日真是撞见鬼了,怎么刚走一个又来一个。
“道长还是走吧,李府今日不见客。”
门房见那道士手中无伞,被雨淋着可怜,于是便主动递了一把过去。
年轻道士没有接,却是朝门房笑了笑,说道:“居士真是个小善人啊。”
门房有些迷糊,只听说过‘小人’和‘善人’,这个‘小善人’又是什么称呼?
年轻道人解释说道:“所谓‘小善人’就是遇大事而不决,遇小事而从心的好人。”
门房没听明白,不过听到最后‘好人’二字,就当是这道士在夸自己了,便笑着挠了挠头。
这时,李府的大门忽然从内打开,手持白纸扇的李家公子快步走出,对着年轻道人拜了三拜。
道人抖了抖衣袖,满身的水气顿时烟消云散,随李家公子入府。
门房直到两人进屋后,才反应过来,一时间有些捉摸不透这年轻道士究竟是何方神圣,竟然能让李家大少出门相迎,还执叩拜礼。
不过这些大人物之间的秘密不是他一个小小的门房能够涉及的,便又走回了屋檐下,好好看他的大门。只是男子没有发现的是,在他收伞之时,掌心处原本一道极短的纹路莫名变长了些许,这就平白多出了一个甲子的光阴。
大道福运,总是如此不经意间悄然落下。
进了李府,李儒始终跟在年轻道人身后,如一个晚辈虚心受教。
“听说,你又与那人下了一盘棋?”年轻道士问道。
李儒如实回答道:“确实如此。”
“加上这一次,一共对弈了几局了?”
“不多不少,刚好十局。”
“用得是何棋路?”
“蚍蜉。”
道士哈哈一笑:“倒是有些胆色,三座天下内,能与那人手谈一局的寥寥无几,十局的更是凤毛菱角,你算是其中一个。”
李儒无奈苦笑:“十局皆败,有何颜面与掌教同列。”
年轻道人双手负在身后,走起路来大摇大摆:“我与他对弈,也不过五五之数。这又如何?若是有了必胜之法,那这棋下得还有何意思。”
李儒疑惑道:“仅是五五之数?”
年轻道人止步,转身看着对方说道:“我好歹也是道家二祖,说五五好听些,难不成说成三七,那多掉面啊。”
李儒恍然,点点头,然后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晃荡两下,似乎是倒出了一些东西,表示自己刚才什么也没听到。
年轻道人拍了拍李儒的肩膀:“孺子可教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