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生以来,我一直在努力超越自己的童年。
我一遍遍地回到童年,父母两个一直在吵呀吵。
当他们争吵的时候,父亲大吼大叫,母亲歇斯底里地哭喊,整栋楼、整个小区都能听到。
我感到无地自容,太羞耻了,我怎么会有这样的父母?!
一天半夜,我突然被他们的争吵惊醒。我站在门口,惊恐地看着他们。
他们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连看都没有看一眼,他们在争吵,在扭打。
那一刻,我突然听不到任何声音,像电视瞬间被关成静音一样。我恐惧极了。
父母后来说,他们吵过之后发现我晕倒在门口。
我不知道晕倒了多久,他们当然也不知道。
那一天,我刚过10岁的生日。他们在夜里还在为生日宴席上的一点小事相互指责和抱怨。
我不想要这样的场景,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
想想投错胎是多么可怕的事。
不想讲了,太多了……
我现在对自己一点信心都没有,我也一点都不快乐,这都与我的家庭有关,与父母有关,想起这些,我就觉得难受,我恨他们两个人。虽然他们生了我,他们也毁了我。
有时,我想不找工作,干脆去流浪。我没有找到工作,也不想谈恋爱结婚,因为我害怕婚姻和家庭,我真不知道后面该怎么走,人生还有没有出路。虽然我还年轻,但已看不到未来。”
这是一个23岁的大学男生,大学毕业后几次求职都碰壁,他有强烈的自卑感,感到自己无法适应社会和工作,十分焦虑和痛苦。
“我真的没有想到,他竟然吸毒。
以前只是听说过毒品,只在电影里面见过,现实中没有见过更没有接触过,但最后吸毒的人就在你身边,而且是你最爱的人。
现实在开玩笑,开很残酷的玩笑。你不想遇到的事,它偏偏就发生。
我经受不了这样的意外,我不知道怎么办。我哭着劝他戒毒,他也哭,可就是戒不掉。
如果这是一场梦就好了……”
这是一个25岁的女子,偶然发现男友吸毒,而且已经吸毒一年多了。面对这晴天霹雳般的消息,女子无奈又痛苦,她在咨询室里满脸泪痕。
“老婆带儿子到美国去读高中,开始我不同意,但老婆态度很坚决,她为了陪读也做出了极大的牺牲,包括辞去年薪百万的工作,所以最后我也就同意了。
老婆和孩子走后,有一段时间我感到很孤独,特别是一个人回到家里时,总觉得心里空荡荡。
这时,我遇到一个比我小11岁的女孩。她未婚,我们在一次酒后发生了关系。
冷静之后,我感到良心不安和焦虑,觉得对不起老婆和孩子,于是提出不再交往。
女孩骂我无情,说我玩弄她,后来说分手也可以,给她200万的青春损失费,否则,就要公开我们的关系,闹得我公司都知道,甚至告我强奸。
为了一次错误,我现在每天生活在焦虑之中,这不只是钱的问题,而是我无法接受自己犯错。
我打电话给我老婆,向她坦白了一切。
老婆第二天就买了机票,连夜飞回国。
她拒绝原谅我,要求离婚。
我们在结婚的时候,她就对我说过,结婚后一旦发现出轨,没有商量的余地,坚决离婚。
现在,她真的要这样做了。我怎么求她,下跪忏悔,保证下不为例都没有用。
我没有想到事情会搞成这样。”
这是一个42岁的男子,他在咨询室满脸懊丧。这段婚姻,他情知不能失去,但又不知如何去挽回。
这些个案都已经结束两年以上了,我一边整理这些心理咨询纪录,一边忍不住想,不知道他们现今怎么样?
看着这些资料,当时一些不清楚或者没有考虑到的问题,有了不一样的感受或领悟。可惜,很多已经无法再去验证了。
虽然也有一些来访者会在事隔多年之后再走进咨询室,重新开始心灵的探索,但很多来访者不会再给心理咨询师这样的机会。
对于那些不再会出现的来访者,有时我忍不住设想,假如他们再来咨询,我会怎么处理呢?
有些遗憾是无法挽回的,因为时光不会回头。
无论怎样,做过心理咨询的这段经历,或多或少,都会在来访者的人生中留下或深或浅的印迹。
这是个夏天的午后。当我正在整理心理咨询资料的时候,突然响起敲门声。
我的助理王女士进来说:
“刚才有个电话,是警察打来的,过一会儿他们就要过来。”
“警察?什么事情?”
在我职业经历中,警察来咨询并不少见。
警察同样会遇到普通人的各种心理问题困扰,比如焦虑、抑郁、情感问题以及亲子关系等。
我接触的第一个警察来访者,是一个刑警。他在一次抓捕嫌疑犯时开枪射击,子弹打中对方头部,当场死亡。虽然这次开枪合法合规,但当这名刑警面对死者的老母亲和年幼的孩子时,他的内心还是忍不住内疚,总是在想,如果当时不开枪,也可能会制服他。即使他逃跑了,也可以在追逃时把他抓回来。自己亲手剥夺一个人生命,这对他来说是第一次。他一遍遍地在心中去自己说:我杀了一个人,我杀了一个人,这句话总是忍不住跳入脑海。他很害怕,很忐忑,一段时间来,经常做噩梦,总是被自己的枪声惊醒。
还有一个交通警察,他走进我的咨询室时一脸憔悴。在前几天处理一起恶性交通事故后,他怎么也无法忘记当时那血腥的场景:一个穿红色连衣裙的女初中生骑电动车被渣土车压过,车轮把脑袋和脖子压碎了,血和脑浆满地。处理了这个事故后,他总是感到心慌,多梦,那个场景就像放电影一样,反复在脑海里面出现,挥之不去,有时吃饭都吃不下去,感到恶心和想呕吐。
有一次,我受一个公安分局的邀请,为民警上了一堂情绪管理和减压课,课后他们的领导对我说,最近有一个派出所年轻警察出了一些情绪问题,能不能帮忙疏导一下。这名刚参加工作、入警培训才结束两个月的年轻民警,在政工科民警的带领下走进会议室。我看到他的脸色发黄,眉头紧锁,头发也有一些零乱,完全没有一个年轻小伙子,更别说一个年轻警察的活力。我们进行了单独面谈,他讲述了他的创伤。
原来,一个月前,他与一个他叫师傅的老民警一起出警,师傅在他眼前当场牺牲。这是师傅最后一个夜班,再过几天他就要退休了,举办退休仪式的时间都已经定下来了。当时两人在派出所正准备吃晚饭,接到出警指令后,他一边拿单警装备,师傅一边笑着用饭盒打包带着饭菜到警车上,然后就出警了。本来报警是一场家庭纠纷暴力,但两人到达现场后,性质已经完全变了,一名男子已经把老婆、孩子都杀死了。看到警察来了,男子又用刀劫持岳母当人质。他一边说着一边很激动,就要用刀往岳母颈部捅去。情况紧急,师傅一个箭步冲上去解救人质,但被男子用刀捅进胸膛。年轻民警一直无法忘记师傅中刀后倒在他怀中,看着他的神情。当增援民警到来后,师傅已经停止了心跳。年轻民警神情恍惚地回到警车上,看到后座上还没有吃的两盒饭,不禁失声痛哭。此后,他情绪一直处于抑郁状态,也不怎么与人说话,领导和同事对他都很担心。
接触了越来越多的警察后,我越来越强烈地感受到:
坚强勇敢的警察,内心深处也会有人性的脆弱。而这些脆弱,被掩藏在他们蓝色的制服里面。一些警察深为抑郁、焦虑所折磨,如果得不到合适的处理,甚至会产生自杀或其它极端行为。何况,他们手上可能还有枪!
我曾经看到过一组数据,在美国警察自杀率高于普通人群的自杀率,每年因自杀身亡的警察比执行任务时遭受暴力牺牲的人数还要多。
当王助理对我说有警察要来时,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有民警来心理咨询。
因为这些年,我与公安、监狱等系统有科研合作,在这些系统开展过心理健康辅导,也合作研究有关警察心理健康、违法犯罪人员心理课题。对于警察的心理咨询,我是很有信心的。
但我突然意识到,刚才听到的是“他们”两字,听上不像是一个人,难道有两个以上的警察过来?
看到我疑问的眼神,王助理接着说:
“Z医生,他们不是来咨询的,是说要调查一个人,是我们的一个来访者,牵涉到一个案件。他们没说几个人来。”
我是一个心理咨询师,来访者和家属都习惯称呼我为“医生”,王助理也是这样。
心理咨询师不同于精神科医生,没有精神障碍诊断和开具处方药物的资格,而主要以心理学的方法,通过谈话或行为训练的方式帮助来访者。但对于普通人来说,帮助解决心理问题的咨询师也被视为医生。所以,他们叫我“医生”这也没有问题。
“案件?”
我有些吃惊,也本能地有些紧张。
因为警察来调查的案件,很可能是刑事案件,也就是牵涉到犯罪的问题。
我的脑海中快速地闪现各种可能。
是来访者本身牵涉到的案件,还是来访者或家属控告我的案件?
这两者的性质对我来说完全不一样。
我当然更担心后者,比如,有人认为我咨询处理失当,导致来访者自杀、自残?或者,控告我侵犯隐私,或者性猥亵等预想不到的案由?
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意味着我会遇到麻烦。
我参加过一些庭审观摩,但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被警察讯问或站在被告席上。没有人会希望成为被告,更别说被法律惩罚了,这是人之常情,心理咨询师也不例外。
我想了想,最近也没有发生处理失当或强烈移情的来访者,更别说我有性搔扰或性侵犯嫌疑的事情呀?!
“会不会是你的哪个来访者犯法了?”王助理说,“不知是以前犯法了呢,还是来我们这咨询以后犯法了?”
这确实是一个问题,如果是咨询以前犯法了的话,那么警方向我了解情况就是询问取证,我得配合司法的调查,这也是心理咨询保密除外的条款。
如果是咨询以后犯法的,那么警方找我,则牵涉到咨询与犯罪有没有因果关系的问题,或者是咨询处理不当,激发了犯罪动机,或者是被指控在咨询中教唆犯罪?
因为警察代表的是具有限制和剥夺人身自由的强制力国家机构,所以警察执行公务,总会给相对人带来一定的心理压力,哪怕我是心理咨询师。
我们总是希望自己清白,远离违法犯罪。
我们谁也不希望自己被警察抓起来,我们都不希望失去自由。
即使那些犯罪分子还千方百计地逃避打击,何况,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