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等待警察到来时,我听到窗外梧桐树叶沙沙地响。
起风了,烈日已经收敛起光芒,天阴沉下来。
两声敲门声过后,门被推开,两个男子一前一后走进我的接待室。
走在前面的男子,身材略微胖些,年纪在四十出头,头顶有些微秃。后面的男子,瘦高个子,拎着一个公文包,看上去30岁不到,是个年轻精干的小伙子。
我想,应该是他们。
没错,他们就是刚才打电话来的警察。
因为他们身穿便服,我要求看一下他们的证件,假冒警察的案例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他们出示了警察证,是区公安分局的刑侦警察。胖男子是二级警长,年轻些的是一级警员。
刚一坐下,胖警长开门见山地问道:
“Z医生,有没有一个叫××的人来你这儿咨询过?”
“××”
我在大脑里快速搜索这个名字。
每天都有来访者,何况,我们并不强求来访者登记真实的姓名,有些人登记的可能是假名字。除对特殊来访者外,我们尊重来访者在姓名上对自己隐私的保护权利,因为有些人第一次进行心理咨询,本来就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甚至只是想试一试,他们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
看我有些迟疑,戴眼镜的年轻警员拿出一张照片递给我。
“那么,你见过这个人吗?”
我一看到照片,熟悉感就扑面而来。
毫无疑问,我认识他,我的一个来访者。
他是一个30多岁的青年男子,右耳垂上有一颗米粒大的黑痣,这个标志很特别,也很明显。
我对他的咨询印象深刻,不仅仅因为他的这颗黑痣,或者他的心理问题,而且包括他第一次来咨询就“开场不凡”。
在咨询中,我称他为S。
S来之前十分钟左右,我工作室对面的高层建筑外墙面维修时失火,浓烟和火苗从低层迅速往上层蔓延,不一会儿就浓烟滚滚。街上人声鼎沸,有汽车驾驶员拼命地按喇叭。
当时我拨打了报警电话,119告诉我已经接到好几个报警电话,消防部门正在出动。
当他来到咨询室的时候,一批消防车陆续鸣着警笛也来了。我看了一眼外面,消防员们陆速跳下车,正在紧张铺装水带,有的消防车水炮已经开始向大楼喷水救援。
大约在他咨询进行了一半时间,警笛声渐渐沉寂了。我与他都扭头看了一眼窗外,浓烟已被控制住了…….
“他是我的来访者,来这儿做过心理咨询。”我疑惑地问警官们,“他怎么了?”
胖警长说:“他昨天晚上喝醉酒后把人打伤了。”
“把人打伤了?”
我重复着这句话,心想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呢?难道我的咨询让他变得更冲动?
我可没有在咨询中教唆谁违法犯罪,即使有些人心中压抑着很大的愤怒,我们也只是引导他们合适地表达和宣泄。
“他是什么时候来咨询的?”胖警长问。
“他大约半年前来的,一般每周来一次,但有时也断断续续的,比如这段时间就没有来,已经中断了1个多月了。”
“他有没有谈过违法犯罪方面的事?”
“违法犯罪?好像没有。不记得他在咨询中说过要去打人的事?”
“不仅仅是说打人的事。”胖警长一边说话,一边挥了一下手势。
“那是什么事?”
“杀人的事。”胖警长说着,盯着我的眼睛看。
杀人!
我感到自己心怦地跳动,难道我与一个杀人犯面对面地谈了半年。这一惊非同小可,作为一个心理咨询师我也没能保持住镇静,大约脸都变白了,说话也有些结巴。
“杀人?你说他杀人?”
“是的,杀人。他因为打人被警察抓起来,然而,他说,自己不但打人了,以前还杀过人。所以我们来调查一下。”
“那么,他说杀了什么人吗?”
胖警长看了我一眼,然后又看了看警员,似乎在斟酌着怎么说。
“他昨天晚上说杀了人,当时他处于醉酒状态。今天酒醒了之后,又否认了,说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俗话说,酒醉心明,万一他是酒后吐真言呢?”
S可能是杀人犯,这出乎我的意外,与我对他的印象完全不一样。
他坐在咨询室的时候,看上去儒雅、文质彬彬。
哦,不对,他以前还干过律师,现在是个企业家,从律师、CEO到杀人犯,这个逆转太厉害。
“这真的很意外。”
“所以,我们需要调查清楚,希望得到你的配合。”胖警长继续说。
这时,我的好奇心占了上风。
“他不是做过律师吗,应该是搞法律行业的呀?”
“是呀,他做了几年律师,但是后来被吊销律师执业证了,就是因为在法庭上打人的事。虽然他现在是个企业家,打人不止地次地发生,看来他确实有一些暴力倾向,在公司可能也是一个霸道总裁吧。”
“可是,你们怎么会找到我的呢?”
“酒醒后,他说他喝断片了,心理本来就不好,经常胡思乱想,正在看心理医生,并且提供了你的联系方式。”
原来如此,我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他既然在你这儿做过心理咨询,如果他有谈过什么这方面的话题,希望你告诉我们。”
“当然,如果有的话,我会坦率地告诉你,我没有必要隐瞒,因为我在咨询之前就与来访者明确了这一点,如果他们牵涉到违法犯罪,我会配合司法调查。但是,他好像真还没有说过违法犯罪的内容。”
“他主要来咨询什么问题呢?”
“如果他有违法的内容,我肯定会告诉你。不过,如果说到其它方面的问题,这就牵涉到他的个人隐私,这方面我是承诺为他保密的,希望你们能够理解,这也是我们的职业要求,要不来访者就没有办法信任我们。”
“就是因为涉嫌到违法犯罪,我们才来的。”
“他在咨询中没有提到违法犯罪的问题,否则我一定会有印象。”
“你咨询有没有记录?”
“有的。”
“把关于他的咨询纪录我看一下。”
“这可能不方便,因为这个咨询记录,是我对咨询工作情况做的备忘录,既有来访者谈到的东西,也有我个人在咨询中的分析、感受和下一步的方案。这个暂时不方便给你们看,因为不仅牵涉到来访者,也牵涉到我自己。如果你们想问什么,我可以配合,把我知道的告诉你们。我可以把纪录再看一下,确认有没有相关的内容。”
不一会儿,王助理就把S的咨询记录文件夹拿了出来,递给了我。
两位警官的眼睛看着我以及手中的文件,就像是猎人看着猎物。
我努力让镇静下来,翻开了咨询记录……
我理解自己目前的角色主要是一个证人,他们对我进行询问取证,而没有权力直接检查我的个人文件和物品。即使我的资料与案件有关,他们也不能直接进行扣押,而只能调取,并且需要经过有关部门负责人的批准。
“那么我们要对你进行一个正式的询问,并要做笔录。”
“可以。”
我示意他们到我的咨询室去,里面有桌椅和沙发。
“王助理,下一个来访者来后,如果我这里还没结束,就请他在外面等一会儿。”
我看了看挂在墙上的时钟,半小时之后有一个来访者预约了时间,我要么争取在这个时间内打发掉警察,否则只能让他多等待一会儿了。
两位警官走进咨询室后,他们环顾了一周,表现出一定的好奇。
胖警长说:“我这是第一次走进专业的心理咨询室,其实我们分局也搞了一个心理减压室,里面除了沙发,还有沙袋、按摩椅等,总觉得不是那么专业。看你这儿也挺简单的,除书架外,就几个沙发、茶几,还有这个是什么?哦,一盘沙子和小玩具。以前在电影上看心理医生面前不都有一个躺椅么?病人躺着在那里说,心理医生坐在后面听。”
“那是传统的精神分析方式,也是弗洛伊德式开创的方式,很多电影都有这样的场景,病人躺在躺椅上说,心理医生坐在后面听,或者进行催眠。不过,现在心理咨询很少用那种方式了,除了少数坚守传统的人。”
“哦,原来这是新式的,什么都在与时俱进,心理咨询也在发展。”
胖警长一边浏览着我的书架,一边问着来咨询的人多不多,都是些什么问题,一般做多长时间,咨询怎么收费,有没有人讨价还价之类。
然后,他目光停留在我的书架上,指着一本书说:
“这本书我也看过,写的还蛮有意思的”,他指了指我书架上的一本《当尼采哭泣,又看到我书架上的《心药和《爱就是愉悦,凑近看了看,说道,“这是Z医生的大作呀!”
“以前的旧作。”我谦虚了一番后,把他们引到椅子上坐下。
因为我的工作室既是咨询室,也是办公室,空间足够大,使用面积有40多平米,中间用书架分隔成两部分,前面是咨询室,摆有沙发和茶几,而书架的后面,则摆了一张办公桌椅。
我带着两位警官穿过书架,让他们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而我坐在办公桌后面。
年轻的警员递给我一份询问通知书。
我在通知书的副本上签了名字。
然后,警员又递给我一张纸,“你看一下,然后签个字。”
这是一张《证人诉讼权利义务告知书: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的规定,在公安机关对案件进行侦查期间,证人有如下权利和义务:
权利:
一、有用本民族的语言文字进行诉讼的权利。
二、对侦查人员侵犯其诉讼权利或者进行人身侮辱的行为,有权提出控告。
三、有权要求侦查机关保障其自身及其近亲属的安全。
四、有权核对询问笔录。证人没有阅读能力的,侦查人员应当向其宣读。如果记载有遗漏或者差错,证人可以提出补充或者改正。证人有权自行书写亲笔证词。
义务:
一、凡是知道案件情况的人,都有作证的义务。
二、应当如实地提供证据、证言,有意作伪证或者隐匿罪证负相应的法律责任。
……”
“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
“那请你在上面签个字……好的,那我们开始……”
警员拿出记录纸,先是按照标准格式问了有关我的姓名、年龄等情况,我一一作答。
然后,让我陈述与S相关的问题,我把能说的都说了,但我觉得可能并没有什么价值的信息,因为,S确实从未提过他犯过罪,杀过人。
胖警长一边听着,一边在思考,他突然转过脸来看着我。
“你能不能帮我们一个忙?”
“什么忙?”
“如果他再来咨询的话,帮我们探询一下他是否有这方面的问题。”
“他来不来还是一个问题……”
没有等我说完,胖警长就打断我的话,“当然,如果他来的话,我希望你能够有意识地探询一下,因为做心理咨询要有效果,就要对心理医生说真话,我们想利用这一点。”
“如果他确实在面谈中主动谈及犯罪,那么我会提醒他应当自首。不过,如果你们希望我在心理咨询中充当侦探,或者说是线人的话,则不适当。”
“我们希望你能够帮助破案,这也是维护社会的公平正义。”
“当然,我很敬佩警察这个职业,警察维护了老百姓的平安,如果警方在侦查破案中需要心理咨询师的帮助,比如利用心理学技术,如心理画像为侦破提供支持,这当然没有问题。
但是要让心理咨询师在面谈中充当侦探,可能违背了我们的专业规范和职业操守。
虽然我们在挖掘来访者内心时看上去像个侦探,但我们又真不是侦探,更不能因为怀疑或好奇,故意引导他去交待所谓的犯罪。
再说,即使他真的犯了罪,确定犯罪事实和搜集证据也是警察的职责,我们心理咨询师的责任就是在心理上帮助他们。”
胖警长一边听我说,一边侧着身子,左手的肘部支撑着桌面,而右手指则轻敲着办公桌的边缘。
我讲完了。看着胖警长不说话,年轻的警员把做好的询问笔录递给我看,让我核对一下。
我说,没问题。
胖警长让我在每一页签名,并捺指印。
然后,他们收拾起材料,站了起来。
胖警长让年轻警员给我留了一个电话号码,说:
“Z医生,如果你想起了别的什么,随时可以给我们打电话。”
快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也许我们还会来找你,你给我们留一下个人电话,最好是你的个人手机,我们可以随时联系上你。”
“这”,我略迟疑了一下,还是把手机号码报给了他,警长输入到他自己的手机。
我把两位警察一直送出咨询室,送到电梯口,然后对他们说“再见”。
说实话,我不想再见到他们,除非他们作为来访者则另当别论,如果是调查案件的话,我真不希望在我的咨询室见到他们。
我从警察那儿能够确定的是,即使S真的杀过人,那也是他在咨询以前,而不是在咨询之后。这一点让我感到放松,但是好奇心也因此油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