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卒伍糙老爷们,居然私藏深闺宅女的奁妆之物,不会是偷来的吧?
吴益意味深长的看着李小宝,下意识的接过他手里的那面鸳鸯铜镜,举到眼皮子底下瞅了瞅,不看则已,一看立马吓得头皮发麻,四肢乱颤!
镜子里的这家伙长得太像古惑仔了,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扫帚眉,刀削面,大嘴叉子,最要命的是那双阴森森的吊斜眼,隔着一面铜镜都能折射出凶光,这跟自己前世的小文青形象相比,简直就是霄壤之别!
难怪手下这些军卒畏之如虎,什么是恶人?这就是表里如一的恶人啊!
他顿时失望至极,恨不得当场把这张恶脸给撕碎了,右手突然猛地一抖,那面鸳鸯铜镜径直朝着门外飞去!
说来真巧,就在这个时候,一个红衣少女突然在门口闪现,铜镜正好朝着她的额头砸来!
“小阿花!”
在场的所有军卒,几乎异口同声的惊呼起来。
不得不说,这个名唤小阿花的红衣少女,临场反应能力相当了得。
只见她不显山不露水,就那么轻盈盈的往下一猫腰,鸳鸯铜镜便呼啸着从她的双髻上掠过,咣当一声,重重的砸在身后的桃花树上,微紫香楠镜架,连同那一树的粉嫩桃花,华丽丽的散落了一地。
吴益瞬间惊出一身冷汗,幸亏小姑娘临危不惧,而且身手不凡,有惊无险的躲过去了,真要是被铜镜砸中的话,最乐观的估计至少是破相,这么小的年纪就毁了容,那她这辈子彻底完犊子了!
众人都还惊甫未定,红衣少女却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弯腰捡起桃花树下那个光秃秃的镜面,径直朝屋子里走来。
直到这个时候,吴益才有机会看清楚她的体貌特征:
小姑娘看起来最多不过十三四岁,正值青春烂漫、豆蔻芳华的年纪,微黄的发丝挽成一对翘翘的双丫髻,上身一袭红色对襟窄袖短衣,大长腿上穿着月白苏绣紧身套裤,俏生生,英飒飒,干净利落,一副小刀马旦的模样……
“吴……吴偏校,小阿花……铜镜……,我….我……我,怎么办?”
李小宝那张长满暗疮的鸭蛋脸涨得通红,手里捏着小阿花递过来的光秃秃镜面,结结巴巴,语无伦次。
吴益正看着小阿花出神,被这家伙突然打断,怔了怔,下意识的反问道:“什么你怎么办?”
李小宝喉结蠕动了几下,慢慢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稍顷,嗫嚅道:“镜子是我从内宅借来的,如今小阿花催我还回去呢,您看这事怎么办?”
其实这家伙在说谎,他最近看上一位妙龄女子,可惜自己的脸面不争气,莫名其妙生了许多暗疮,为了挤痘痘方便,他假装到内宅巡逻,悄悄顺了这面铜镜,小阿花是闻着贼味寻来的。
吴益哪里晓得他这些破事,甭管是谁的,损坏东西要陪偿,这是小学生都知道的道理,当即拍着胸脯表态道:“这还用问?当然是照价赔偿了!
说完转身冲着小阿花点点头,摆出一副和蔼可亲的大叔样子,笑问道:“你就是小阿花吧?这面铜镜是你的吗?”
小阿花那双深若秋潭一样的眼眸,风平浪静的望了望他,之后低头规规矩矩的行个礼,不过至始至终一句话都没有说,倒是周围抱臂而观的军卒听了他的问话,突然哄堂大笑起来。
吴益被他们笑得莫名其妙,偏头瞪着李小宝,低声喝问道:“李小宝!什么情况?”
李小宝大眼珠子转了转,确认吴偏校真是失忆了,本来心里就有点不痛快,正好借这个机会大着胆子讥讽道:“小阿花是个哑巴,一个哑巴怎么回您的话?
去年腊月,还是您把她从草市上买回来的呢,您可真是贵人多忘事!至于那面铜镜,那是给日更夫人预备的,小阿花只不过是个粗使丫鬟,她哪有闲钱购置如此贵重的物什?”
吴益听了这番不咸不淡的抢白,一下子愣住了。
小阿花是个哑巴?
你家有长这么好看的哑巴吗?
什么,还是个粗使丫鬟?
这小姑娘举止干练,气质超然,哪有半点婢女下人的样子!仅就刚才的应急反应而言,一般人根本做不到,说不定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练童子功了。
等等,什么我把她买回来的?
吴偏校不过是个月俸一石粮两贯半钱的敢死效用兵而已,他哪有钱去买婢女?
还有,日更夫人又是什么鬼?
一连串的疑问,搞得他心旌直摇,非得打破沙锅问到底,李小宝等人被逼无奈,只得七嘴八舌的讲述起事情的经过。
原来他们的顶头上司牙兵营正将靳寒,与太平州司户参军孔彦章是同乡好友,去年腊月孔参军喜迁新居,靳将军命吴偏校带一队人过去帮忙搬家。
他们路过州城草市的时候,看见小阿花头上插着草在自卖自身,当时正值数九隆冬的天气,小阿花穿着单薄的破衣烂衫站在风口上,整个人都快冻僵了。
吴偏校遂即动了恻隐之心,先领着小阿花吃口热乎饭暖暖身子,后来又再三央求刘府管事的宅老,收留她做了日更宅的小丫鬟。
其实对于李小宝等人说的这个版本,吴益压根儿都不信,像吴偏校这种表里如一的恶人,肯定是无利不起早,果不其然,经过再三盘问,李小宝这才斯斯艾艾的道出实情。
其实小阿花根本不是在草市上自卖自身,而是被人贩子从濠州拐卖到太平州,吴偏校和刘府的管事宅老每人得了十贯钱的好处费,可是就在前几日,这件事不知怎么就让雁过拔毛的靳寒知道了,吴偏校为了息事宁人,二话不说,赶紧拿出五贯钱孝敬靳将军。
他咬牙切齿的割了肉之后,回过头就开始追查告密之人,李小宝他们实在扛不住左一顿右一顿的胖揍,于是大家一起凑了五贯钱弥补吴偏校的损失。
如今事情都已经翻篇了,李小宝说起来轻描淡写,而吴益却听得心惊肉跳,阿呀呀,这个小暴君不仅凶残,而且贪财,看来死的并不冤啊。
俗话说财聚人散,财散人聚,倘若命都没了,要钱有个毛用?
只是,这个小暴君的钱会藏在哪儿呢?
吴益迅速扫视着眼前这个所谓的兵舍,两大间没有隔山的旧式房屋里,除了一条木板大通铺,两排乌漆双杠挂衣架,以及一堆像破铜烂铁一样的长短兵刃之外,别无余物。
李小宝跟在他屁股后边亦步亦趋,犹豫了半晌才问道:“您……您究竟在找什么?”
“找我的钱啊!不然怎么赔给小阿花?”
“您的钱还用找啊?”李小宝瘪嘴失笑,弯腰用手一指道,“呶,在那儿呢!”
吴益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一个老掉牙的铜锁榆木箱箧,静静的躺在铺板下面的角落里,上面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他让人拖出来之后,却对着把门的铜将军犯了愁,这玩意儿怎么打开啊?李小宝笑了笑,两手抓住铜锁轻轻一拉,咔嗒一声就开了。
阿哈,原来是虚扣上去的!
据李小宝解释说,这是兵舍里早就公开的秘密,用吴偏校自己的话说,他这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真实情况却是,既使他的钱在屋子里扔得到处都是,也没人敢捡起来揣到自己口袋里,更别说打开箱子偷了。
吴益从里面取出两贯钱,交给小阿花去买新镜架,剩下的七八贯钱,一共分成九份,手下军卒每人一份,自己一个蹦子儿都没留。
小阿花拎着沉甸甸的两串铁钱,冲着吴益莞尔一笑,心满意足的款款而去,而李小宝等人则傻傻的僵在原地。
他们万万没有想到会是眼下这个结果。
说老实话,昨晚背后打闷棍,其实只是想教训一下小暴君,大家泄泄私愤而已,谁曾想失忆之后的吴偏校,整个人都变了,简直可以说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可是歪打正着的大好事儿。
吴益见他们盯着面前的份钱发傻,故意叹了口气道:“唉,看来这三瓜俩枣的,各位兄弟看不上眼呐!那好吧,我就只能收起来自己花了。”
众人这才如梦方醒,赶紧把份钱搂在怀里,生怕煮熟的鸭子顷刻之间飞了。
李小宝大概是急于送给相好的女子,拎起装好的大钱袋子就往外跑,刚冲出门口就愣住了,两三个弹指之后,突然单膝跪地,大声禀道:“长行李小宝叩迎靳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