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为抢水甚至出过人命,队上武装民兵的枪支都被公社武装部收回去了。巡逻队就扛着锄头扁担,为堵口子,也准备着打斗用。
刘小青一个人看一个点,白天没事,晚上坐着坐着有点冷了,想去找点柴草来点个火,走出一段,发现前面白亮亮的一片,走近了看,是水渠漏水了,顺着水流往上走,将到水渠处,流水又没有了,果然有一个暗涵,不晓得什么时候被捅开了。
刘小青将搂来的柴草挽成一团,投进水渠堵水,一投下去就被水吸进去了,漏出去的水好像小了些,可不一会儿,水又大了起来,而且越来越大。那一段渠正好修在一段陡坡上,队上的人说过,像这种地方,水越冲越大,把堤冲垮了,等你堵起来,属于你的时间早过了。
刘小青急得团团转,挖了些土填进去,马上又被冲走了。刘小青心一横,挽了一团草,连人带草跳进水里。才一进去,就被水流吸住了。
这是初春,大海山区的春天来得晚,水渠的水冷得她的关节生疼,那疼过去了,却又往心窝里钻。渐渐的,她觉得两条腿没有了知觉,甚至她感到泡在水里的半截身子已经变得透明,和水融成一体,并慢慢地溶入水中。
她很害怕,要是刚发现的时候跑去叫巡逻队,也许还来得及。可现在,后悔也晚了,全身上下,只有两只手是她的,水吸着她的身子,不要说爬上去,再过一会,恐怕她整个人都要被吸进涵洞里去。惟一的希望是巡逻队的人来。
可是水流正常,没有变小,巡逻队就不晓得这里出了事。
天空中,一颗流星划过,拖着长长的尾巴。但很快就消失在夜空中,无影无踪。
随着黑夜的渐渐深沉,刘小青的希望越来越渺茫。她感到她已经坚持不住了,她的整个身子和水堤都在慢慢松软,她将随着水堤訇然倒塌,她十岁的生命也行将结束,泪水涌出,竞炽热如火灼痛了她的肌肤。这种痛楚唤醒了她的知觉,她呼叫起来:
“来——人——啊——”
“帮……帮……我……”
不知又过了多久,刘小青看到远处有一个流萤在黑夜里飞过,忽隐忽现,忽远忽近。
“刘小青——青——”
“刘小青——青——”
是赵青成。刘小青看到的流萤,实际是赵青成手里提着马灯,在漆黑的夜里东奔西走。原来,刘小青一个人看一个点,赵青成始终不放心。这才一个人来看看刘小青,来到点上,没见到刘小青,提着马灯到处找。
“我……在……这……里……”刘小青叫道。赵青成没有听到她的叫声,其实她也没有叫出声来,只是她想着这样叫罢了。幸运的是,她的神志还清醒。
她知道,赵青成提着马灯,她能看见他,而赵青成是看不见她的。她腾出一只手来,在水里奋力扑打了几下。赵青成终于听见了,他跌跌撞撞地跑过来,连人带马灯跳进水里,一把抱住了她。
刘小青,刘小青……赵青成把她抱出水里,一直不停地叫着她的名字。刘小青却指着那盏漂在水上的马灯,看着它漂走。“嘣”的一声,马灯在水里炸开,倏忽而灭。
这突如其来的响声把刘小青吓了一跳。刘小青觉得,脑袋里什么东西也炸了开来。
“砰!”一声更加猛烈的响声--
刘小青睁开眼睛,是在医院的病房里,白色的墙,白色的床,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护士。后来的那一声巨响,原来是一个瓶子掉在地上打碎了,一个护士正在大声呵斥打碎了瓶子的人。刘小青不想看见护士又着腰呵斥人的样子,又把眼睛闭上了。
刘小青,刘小青……你醒醒……
一个声音在叫她。
“赵青成,我困得很。”刘小青终于开口说话了。
听见她说话,季长风把她抱得更紧了,嘴里喃喃地说:“好了,好了,你终于醒了。”
“我睡了很久吗?”
“也没很久。”
“长风?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刘小青再次睁开眼睛,看到季长风,想着那么长时间没人管她,嘤嘤地哭泣起来。
季长风从来没见过刘小青哭,小声哄着她,“我就在这里,在你身边。”
“老赵呢?”刘小青又问。
季长风告诉她说,“小青,这不是在大海,这是在靖南,我们的家在靖南。”
不是在大海?那时候,都不知道海拔接近三千米的山梁为什么会叫大海梁子。后来他们欣喜地知道,那一峰连一峰的山,一道接一道的岭,重重叠叠,蜿蜒连绵的就是那“乌蒙磅礴走泥丸”的乌蒙山脉。
在靖南?
刘小青终于想起来了,早上去接小林,被雨淋了一场,下午上班的时候,两条腿像着了火,后来……
刘小青猛地推开季长风,“我要去接小林,我和小林说好了的,放了学,我去接他。我的脚……”
刘小青身子往床下扑,两条腿却没能动弹,差点跌在地上,季长风一把把她抱住了。刘小青着急挣扎着,可是,两只脚好像不是自己的,她仍然没能起来,“我的脚,我的脚,长风你去叫医生,我的脚动不了了,我要去接小林……”
“小青,你不要乱动。”
“什么乱动,我和小林说好了的,我得去接他。”刘小青挣扎着,身子往床下扑,脚却动不了,一下子摔到了床下。
“小林就在这里呀,就在你身边。小林,你醒醒,妈妈病好了。”
刘小青一抬头头,看见小林隔着床,头趴在她的床边上,身上盖着他爸爸的工作服,睡着了。
听见爸爸叫他,儿子抬起脸来,看着妈妈,像背书一样地说道:“妈妈,我能自己上学,我和爸爸都说好了,放了学,我就自己回家,我保证不在路上玩,我保证不让妈妈着急。”儿子仰着脸,一边说,一边绕过床,走到了妈妈的身边。
刘小青把脸转向季长风,“我的脚?医生怎么说的?”
“医生说……”
“说呀,医生怎么说的,快说啊,快告诉我呀。我要疯了。”
“医生说……”季长风躲开刘小青的眼睛,“你……没事……会好的。”
“我是问我的脚。我的脚。”
“……”
季长风没有回答,他不是一个会说谎的男人。医生跟他说的屁话是,这双脚能站到今天,已经算是一个奇迹了。所有的医生都会说也都说过这样的屁话。
“不!”刘小青一把抱地过儿子,爆发出一阵撕肝裂肺的号啕:
“林子,林子,我的小林子,妈妈还要送你上学,妈妈要天天送你上学,妈妈和你说好了,要每天送你上学的呀……”
“妈……”小林也跟着哭了,哭过几声,很快止住了。
“妈妈妈妈不要哭,妈妈你一哭,我也想哭,爸爸叫我不要在妈妈面前哭。”小林一边说着,一边抹着脸上的眼泪,转过头对季长风说:“爸爸,我刚才都没哭,是妈妈哭了,我才哭的。爸爸你不要怪我。”
“儿子。”季长风伸出长满厚茧的大手,在儿子头上轻轻地滑过,随即把身子转向墙,哑声说:“想哭就哭吧。”
儿子看着爸爸,紧紧咬着唇。
“爸爸也哭。”眼泪从季长风眼里汹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