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前几天,青云服装厂每人分了一箱梨,一箱苹果,还有两盒火腿月饼。季长风回家时见了那么多的东西,觉得奇怪,刘小青告诉他是厂里分的。季长风说,你们厂哪来那么多钱,怕是何明志真的砸锅卖铁了吧。
季长风从没叫过何明志跛子,也没叫过他厂长,当面背面,都是直呼其名。刘小青说东西还是何明志亲自送来,听何明志说合资的事就快办成了,又找了一家房地产公司合作,东西就是那家公司送的。
两个人估算了一下,差不多是快两百块钱的东西,一百多号人,就合两万多块了,都说那家房产公司有钱,气粗,当然也大方。
季长风所在的堂堂东风机械厂,每年父子俩也就分二十个月饼,月饼还是厂里自己做的,年年如此。季长风本来想让刘小青猜一猜今年还分了什么。看到刘小青厂里送来的礼物,没好意思再叫刘小青猜。只是告诉刘小青,今年厂里还分了板栗,每个人五斤,他和季雨林两个人分回十斤。
板栗也很稀罕。市场上卖到七块块一斤。刘小青也说季长风,你们也怕是过了初一,就不过十五了。
季长风告诉她,板栗是厂里要债要回来的。厂里欠了不少电费和原料款,再不还上,电力公司就要拉闸。厂里没办法,银行也不给贷,组织了不少人出去讨债,有一个很偏远的县,前年买了厂里四台压塑机,至今没有付款。
要债的人这次是第三次去了,人家说,钱是没有,倒是有个乡欠了他们的农用地膜款,也是要了两年没能要回来,就把人家刚收上来的板栗拉了一车来。你们要就拉去,好在要过中秋了,分给职工过节也是好的。
要债的人给厂里打了电话,问拉不拉板栗回来。厂领导一想,钱反正是要不回来了,就叫拉板栗回来。职工能分到板栗过节,大家都很高兴。两家厂发的东西合起来,这个节能过得很丰盛。刘小青就吩咐季雨林叫萧敏来家里过节。
小林答应着好,到十四这天下午,吃晚饭的时候,季雨林告诉季长风说,萧敏她们学院的电话难打死了。整幢宿舍楼就一个电话,打了几天也打不进去。好不容易打进去了,接电话的去叫人,人还没有叫来,电话又挂断了。肯定是要往外打电话的人等不得,人家一走,就把电话挂掉了。
季长风说:“那怎么办?”是征求刘小青的意思。
刘小青叫季雨林,“你明天骑车去她们学校叫一叫她,开学没几天,也不认得几个人,一个人出门在外,越是过节的时候越是想家。”
季长风说:“你妈说的对,每逢佳节倍思亲嘛。”
季雨林很不想去,但既然是妈妈的意思,也不敢说什么,点头答应了。刘小青把一件毛线衣拿出来,要季雨林去的时候给萧敏带去。这是她这些天赶着织起来的,过了中秋,天气就渐渐转凉,这几天,靖南的早晚已经有些凉意了。
季雨林脸一红:“学校里学生很多的。”
刘小青说:“你就当是她的亲哥哥,怕什么。”
季雨林说:“人家看着也不像。”
季长风说:“反正要请她来过节,等她来的时候给她也一样。”
刘小青想想也是,她来了,还可以看看合适不合适,小敏穿在身上好看不好看。
这么些年,刘小青身子动不了,手却是越来越灵巧,织出来的毛衣织工又细花样又新鲜。好多人都来求她织,尤其家里有小宝宝的年轻夫妇。宝宝穿了刘小青织的毛衣出门,总有年轻的妈妈要来请教宝宝身上的毛衣是怎么织的。
早些年,日子过得精细,请刘小青织毛衣的人知道刘小青家里也不宽裕,来取毛衣的时候就带点水果糕点什么的,是个意思。刘小青也不怎么推辞,都是邻居或是厂里的工友,再就是长森和她的老同学在靖南工作的。
你说个不要,倒让人难看。织得多了,有了点名气,就有生人上门或请了熟人带着来,一眼看去知道这家人穷,拿走毛衣的时候有带东西来的也有给钱的。第一次给钱刘小青坚决不要,还有一种受了侮辱的感觉。人家放下钱就走,刘小青生气但也没办法。
等长森和小林回到家里就把这事说了,说那人是秦玉梅带着来的,叫季雨林,你把钱还你秦阿姨去。小林那时还小,当真就去还,到了秦阿姨家里也不说个什么,把钱撂下就跑。
第二天中午,季长风不在家的时候,秦玉梅又把钱送来,说来织毛衣的人她也不晓得。她坐在门口吃饭,人家一路问着来,就带着来了,现在人家拿了毛农走了,她也不晓人家住在哪里。刘小青说,我不管,反正这钱我不收,收了心里难过,觉也睡不着。
秦玉梅说,你睡不着,钱放在我那里,我又睡得着了。假作和刘小青赌气,把钱重重地放下。
偷眼看看刘小青,又开导说,这个钱咋个啦,这个钱干干净净,又不是偷来抢来的。再说,来了一个就会来两个,你就白给人家打呀,人家求到门上来,你这人又硬不下心来赶人家走,你能打得过来?自己人都还忙不赢。
我也不是外人,你瞧瞧小林身上穿的,你自己瞧瞧嘛,书包还打个补巴,小娃娃还不是要块脸。你去学校瞧瞧,哪个娃娃不是穿了光光鲜鲜呢。你就是给他买个书包也好嘛。
一说到小林,刘小青心里就发酸,长长叹了口气,将就那钱托秦玉梅给小林买个书包,算是把钱收下了。果然就像秦玉梅说的,有一个来织,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刘小青接下活来,就当是给自己人织,遇到人家拿来的是好毛线,就又多了几分认真,生怕糟蹋了好东西,织剩的线不管是一支半支都给人家带走,来找她织毛衣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也不买东西了,都是给的现钱。刘小青自己也慢慢地习惯了。
手里有了点钱,就给小林添点穿的和学习用具。时间长了,季长风就有些奇怪,问起来,刘小青知道也瞒不过,就把事情给说了。眼巴巴看着季长风,长风是个硬铮铮的男人,最不愿受人恩惠。生怕他觉得给他丢了脸。
没想到季长风反倒说,红梅说得对,这个钱是你劳动挣来的,干干净净。再说,这样很好嘛,你又找到一份工作。刘小青知道,季长风是想让她活得更有意义些。
她也感觉到了,自从她瘫痪后,季长风变了很多。既然话都说在明处了,人家织了毛衣再给她钱她也就心安理得,只是她从不开价,给多给少随人家愿意。
收了钱就交给季长风,季长风说,那钱你就收着,该买点什么你就给小林买。这样一来,她手里也就有一点钱。
这次给萧敏织的这件毛衣,就是她用手里的钱托了来织毛衣的人买了最好的毛线,又叫小林专门买了一本最新的《新款毛衣编织,找了一个款式,又自己想着做了一些改动,设计出了织法,费了不少功夫织成的。
刘小青一年到头出不了两次门,外面的事知道得不多,可说到打毛衣,什么人当穿什么款式,什么款式当配什么颜色,什么线当用什么针法,刘小青头头是道。这件毛衣,花了刘小青不少心血,当然很想看看穿在萧敏身上是个什么样。
刘小青不知道,季雨林怕去艺术学院。怕什么呢?怕学院里那些贼忒兮兮的眼睛。季雨林和萧敏去过一次,学院大道上全是美女帅男,却都把眼光往季雨林身上看。
季雨林穿的是厂里发的工作服,和萧敏走在一起,本来就不自在,偏偏那个萧敏每和他说一句话都要先叫一声小林哥。这等于告诉一路上向他俩侧目的同学,这是我哥,但不是我亲哥。
就是走在美女如云的艺术学院,萧敏也还是太出众了。再加上她晴格朗朗的性格,从每一个毛孔散发出来的青春气息,都很快让她成为学院星一样的人物。
季雨林再不是那种羞羞答答的小伙子,可在那么多想要看穿他五脏六腑的目光之下,也免不了露怯。当然,还有一点是源于他内心的深处的自卑,走进大学校门,总有一个声音对他说道,你只是一个技校生。这时候,他有那么一点后悔,当初……
而他最不愿意的,就是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