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季长风回来了，刘小青忙着把钱塞到枕头下面。

陈汉中还没出院，季长风白天都到医院陪他。这天陈汉中睡着了，季长风抽空去把修理铺收拾收拾。邻近的铺主见他回来，在门口探头探脑，季长风已经知道厂里的工人扫荡小新街的事，陪出笑脸向人家道歉。

几个人现出身来，争先恐后地说，道什么歉，还要谢你呢，这一闹，倒闹好了。公安抓了不少人，还查出些假公安假联防假工商来。这会，小新街太平了，不再提心吊胆。

言语里，对季长风很是巴结。他们言谢只是其一，其二，大家看了那天的阵势，心想季长风势力了得，也有背靠大树好乘凉的意思。

季长风一进门，看到了桌上放着的水果，两家人平时都不会买这么贵的东西，问小玉，谁来过了。

小玉说，是……

刘小青忙把话接过去，说，是何厂长送来的。怕小玉说话不小心露出马脚，使个眼色，让小玉走了。季长风笑笑说，我看你们何厂长这段日子比童为国还好过。

刘小青说，他还不是沾了人家的光。季长风又问小林到哪里去了，刘小青把萧敏过生日的话说了。季长风想了想，说，我有个事，早就想和你说，正好他们都不在。刘小青看季长风一脸严肃，就认真听着。

季长风说：“本来，我们也不多管小林的事，小林从小就懂事，也不用多管。可是这件事，我就怕……”季长风沉吟着说，“我怕他伤了别人。”

刘小青问：“你是说小敏吧?”

季长风说：“你也看出来了?”

刘小青说：“我看小敏和师昆挺好的，他们俩也合适。”

季长风说：‘‘可是小敏好像生着小林的气，到底怎么了我也不清楚。可是心里又放不下。小敏也是个苦孩子，可不能让小林伤了她。”

刘小青说：“小敏是有点不大高兴，但要说小林伤了她倒也不会。小敏心气高，真要和小林怎么样，我看那才是委屈了她。我们这样的家境，小林现在又连个工作也没有，这样还好些。师昆是名牌大学生，我看他对小敏也好。”

季长风点点头：“你说得也对，我就没想这么多。”

说过这事，季长风问起小林他们为什么不在家给小敏过生日。刘小青说，现在的年轻人，他们可不喜欢和大人在一起。他们自己玩得自在。

第二天，刘小青和平时一样，随便问了问小敏的生日过得怎么样，然后装做突然想起的样子，问季雨林什么时候把人家的毛衣送了去。

季雨林推搪说，这几天公司老总忙着开一家电脑专卖部，把广告公司交他代管，等忙过了这几天就送去。

刘小青说，没打好，你催着我，打好了，却又不给人家送去，靖南冬天短，一年也就冷上个把月，再不送去，留到明年才穿得上了。

季雨林说，现在女孩子们衣服多的是，冷不着她们。刘小青突然想起来，季雨林说过是给公司的同事打的。又说，你们不是在一个公司上班的吗?季雨林说，公司里的人变动大，有被老板炒了的，也有炒了老板的。那个同事，几天前刚好炒了老板，最近去了广州。

刘小青问来问去，季雨林左推右挡，没有半点破绽，只字不提田莉。刘小青判定季雨林心中有鬼，说，她去了广州?广州可是不冷。

季雨林说是，广州比靖南高好几度。刘小青又问，什么时候回来?季雨林说，恐怕还有十天半月的吧。看妈妈老问毛衣的事，想让妈妈高兴，又加上一句，昨天她从广州来过电话，还专门问起毛衣打好没有。

季雨林谎话连篇，刘小青不由得生气，说，她会分身术，一个身子在广州，另一个身子在靖南，来把毛衣拿走了。

季雨林还以为妈妈开玩笑，妈，这你可哄不着我，你又没见过她。

刘小青冷笑一声，说，我以前是没见过，可是昨天我见着她了。

季雨林从来没见过妈妈这样的神态，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说，妈，你是说……田莉，她来过……我们家？

刘小青沉着脸，“你怎么欺负她了?你这些年，还在外面做了些什么?这里，小敏还生着你的气，哪里呢，田姑娘一进这门，就直掉眼泪。你要老实说，不然，我不认你这个儿子。”

季雨林听了这话，想起田莉说过，她想来看看妈妈，想不到她真的背着他来了。

季雨林不禁心里大恸：“妈，我早就想给你说了，偏偏爸爸又被人打了，而爸爸被打的那天晚上，我就是和她在一起。妈，我没有欺负她，我是从心里喜欢她，我不知道你们会怎么看她，会不会接受她。不过，这些并不重要，问题是，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怎样看她。妈，你帮帮我。”

刘小青叫过儿子，“来，帮妈梳梳头，慢慢说给妈听。”

季雨林乖乖地坐到了刘小青身边，拿起那把妈妈喜欢的木梳。

“妈，你已经见过她了，她长得是不是有点像你。”

“她比妈好看。”

“她也是育才的学生，比我低一级，师叔叔教过她语文。不过，在学校里我并不认识她。后来我才想起来，学校的歌咏比赛，她都是她们班上的领唱。她的嗓音很柔和，带一点哑，但是唱歌很好听，很打动人。”

“我上初三的时候，曾经写过一篇作文，题目叫做《妈妈送我上学，写的就是那天早晨妈妈送我上学的事。那时，我听说爸爸厂里要招一批技校生，我已经决定不考高中了。我一直不敢告诉你，考高中我是故意落选的……”

“她也有和我相似的一段经历，不过，那时她已经考上了大学，学的是声乐，就是唱歌。她带着她的梦想跨进了大学，也许她会成为一名歌唱家，她喜欢唱歌，热爱音乐。可是，她刚刚进大学，她妹妹就病了，白血病，也叫做血癌。”

“更不幸的是，她们没有父爱也没有母爱，她们的爸爸是一个赌徒，妈妈在知道是不治之症后，也不再管她。自从她妹妹送进医院后，他们从来没去看过一眼。妹妹住在医院里，要很多钱，而她只是一个穷学生。为了给妹妹治病，她就到歌厅唱歌，可是，靠唱歌挣来的那点钱，根本就不够……”

季雨林讲得很慢，刘小青听得很专心，季雨林讲完了，刘小青好半天没说话。

她瘫痪了快二十年了，这二十年里，她最能感受到什么叫爱。从丈夫，从儿子身上，甚至从近邻好友，从厂里的姐妹身上，她都能感到他们对她非同寻常的爱护和关心。

丈夫给她做的轮椅车，儿子给她买回的木梳，秦玉梅端来的一碗稀饭，师仪把小林接去家里读书……点点滴滴，都深深地注入在她的心里。

她能回报他们的，也只能是一颗爱心，除此之外，她一无所有。她的这种感受，是常人所不能体味的。此时，她用她的这种感受，这种体味来认识田莉，自然被深深地打动了。

“妈，”季雨林叫了一声，“你说我该怎么办?我不在乎她的过去，可是，我不知道她以后……”

刘小青反问季雨林，“她过去怎么了?”

季雨林看着刘小青，发现妈妈的眼里波光闪闪，季雨林轻轻地帮妈妈拭去溢出眼角的泪花，刘小青把季雨林的手推开。

“什么叫在乎?什么叫不在乎?在乎你怎样做?不在乎你又怎样做?”

季雨林感到妈妈口气里带着严厉的责备，不敢开口。

刘小青把语气缓和下来，“因为我，你那年不去念高中，上了厂里的技校，你说你是不是志短?好，你说不是。那你的好多同学都上了大学，现在大学毕业了，你只是个技校生，你在心里埋怨过妈妈吗?”

季雨林摇摇头。

“那么她呢，她埋怨她的妹妹吗?”

“她也没有。”

刘小青接着说：“对，她没有，她也知道她妹妹的病是治不好的了，她还是给她治，她为的是什么?就像你和你爸爸这些年，又为了什么?你不在乎她的过去，我在乎，她是个好女孩，和你们父子一样，是用心去爱自己亲人的人。你能不在乎吗?”

季雨林看着妈妈：“妈，我懂了。”

刘小青点点头，对季雨林说：“你明天去找她回来。”

季雨林嗫嚅着说：“我那天……我骂了她了。骂得……很难听，我还……伤了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