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是个中年人,书生打扮,正是任舟在“传闻茶馆”看见的那一位,只不过与当时不同,此时他左臂上缠了一圈白色的布带子,青色的布衣也换成了黑色,想是为了参加老友葬礼而特意准备的。
他的身后跟着三个人,除了当天与他同桌的两人外,还多了一个穿着紫色绸缎衣服、衣服上打着几个补丁的年轻人。
“刘家主此言何解?”徐文昭迎上前,冲着这位中年人微微弯了下腰,抱了抱拳,执晚辈礼。
河间县的刘家,虽然不像京城四大家那样经商全国、财力雄厚,却是以武起家,可算是地地道道的武林豪门,在风云变幻的江湖中能传五世而不衰,其实力可见一斑。当代家主刘慎之可谓惊才艳艳,匠心独具,于武学一道颇有独得之秘,非但将家传的功夫练得出神入化,更是以之为基础创出了一套剑阵,引得无数人慕名前去挑战,其中不乏成名已久的高手,却是直到前些天才初尝败绩,据传闻只是仓促应战的缘故,非战之罪。
这样拥有豪门背景的天才,往往都是眼高于顶的人物,可刘慎之却是礼贤下士、交游广阔,更兼豪爽大方、仗义疏财,所以上到王公贵族、下到贩夫走卒,各行各业都有他的朋友,甚至连下五门的偷儿们,只要与他言语投机、意气相合,都能成为他的座上宾。面对这样一个人,连徐家的家主也只有客客气气的份,也就不用说徐文昭了。更何况,徐刘两家早在二十年前、刘家大小姐出生之时,已经盟了婚约,若非是刘夫人爱女心切,迟迟不肯完婚,此时徐文昭已要改口称丈人了。
只是此时两人正与绿林道上的朋友交往,又均与陆振豪等人有旧,不宜论辈分,否则细讲起来,平添麻烦,所以徐文昭只称“刘家主”。
“徐贤侄客气了,”刘慎之扫了徐文昭一眼,明白他的难处,也没在称呼上多做纠结,转过头盯着张一尘说道:“小兄弟,盟约未竟,我也不好改口称你龙头,只好托个大,还希望你不要见怪。”
张一尘此时还跪在地上,却没有露出什么不耐烦的神色,微笑道:“刘家主不必客气,只是你方才所言是什么意思,还请见教。”
刘慎之露出悲伤的神色,叹了口气,说道:“我与陆龙头相交日久,虽无金兰之约,情义却也相差无几了。不想如今阴阳陌路,天人永隔,实在令人唏嘘。早前,我以为陆兄弟是突发疾病而亡,所以除了伤心,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可是刚刚,这位小兄弟告诉我,”刘慎之说着话,指了指身后那位穿紫色绸缎衣服的年轻人,“陆兄弟的死另有隐情,并非暴病而亡,而是死于人手。”
闻言,在场诸人,除开张一尘外,均露出惊疑的神色。徐文昭的面色变了一变,冲年轻人问道:“这位小兄弟,你说陆龙头是死于人手,可有确证?如果是真的,那你是否知道是什么人下此毒手?事关重大,还请不吝赐告。”
“实不相瞒,这件事是我一位朋友告诉我的,我在来的路上与他碰巧遇到,他就把这件事情当做故事告诉我了。”提及这位朋友,年轻人露出一丝为难之情,压低声音对徐文昭说道:“这件事干系重大,我本应该知无不言,可是我这位朋友身份颇有些尴尬,不好宣之于众。徐公子与陆龙头的交情我是知道的,但是……”
这话没有说完,但是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徐文昭心领神会,回过头冲张一尘递了个眼色,又和七位龙头说了几句话,才引着年轻人进了偏僻处的一间小屋里。
屋子里仅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角落处还摆着一张床,除此之外,其他地方都是空空荡荡的。虽然陈设不多,但都还算干净,桌椅上并没有落下灰尘。
徐文昭先是环视一周,叹了口气,才说道:“此屋是我来拜访陆大哥时的客居之所,大哥曾有心添办些物件,可我觉得这些够用了,便谢绝了他的好意。再履故地,如今就算我有心想再让他为我置些装饰,已是不能够了。”
年轻人一进屋就坐到了一把椅子上,听了徐文昭的话,他对话语中透露出的哀伤之意仿若未闻,微笑道:“徐公子想知道我那位朋友的名字,倒是不难。只是我还有个问题,想请徐公子解惑:我那位朋友说,陆龙头去世的那天上午,徐公子曾来拜访过,还与陆龙头发生了一些争执,请问是什么缘故呢?”
听了年轻人的问题,徐文昭又深深叹了口气——自打进了这间屋子,他一直在叹气,似乎有满腹的愁闷无从发泄,只好靠着叹气来勉强地消解。
“不错,我当天确实来找过陆大哥,所为的是我家中的私事……”徐文昭踌躇了好一会,似乎在犹豫是否应该直言相告,过了半晌才继续说道:“事发前两天,突然有一位陌生人到我家,与我父亲密谈了一下午,事后我父亲告诉我,我徐家连同京城的向家、卢家和严家一齐断了与陆大哥的合作,还要我亲口去把这个消息告诉陆大哥。虽然不情愿,但是父命难违,我也只好来了。此事有些蹊跷,我当时便怀疑有人要对陆大哥不利,所以见到陆大哥的时候,把我的猜测也告诉了他,劝他早做准备,可惜陆大哥情绪颇为激动,什么话也听不进去了,我也只好告辞,当夜在山脚下的靖县歇息,准备隔日返京,但还没来得及动身,便传来陆大哥身死的消息……”
也许是情难自抑,说到最后,徐文昭的语音里已有了些哽咽。
年轻人也收起了笑容,宽慰道:“所谓‘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斯人已逝,徐公子也不宜悲伤太过了。至于我那位朋友,实不相瞒,我这位朋友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知道他的名字容易,可想找到他却是困难得很,连我也联系不到他,只能靠着运气才能偶遇。”
“不妨,但凡有一点可能,我也要找到他,把事情问个明白,好为陆大哥报仇,阁下的这位朋友究竟是谁,请赐告吧。”
任舟沉默了一下,一字一句说道:“南宫大盗。”
这个人,徐文昭当然是知道的。
南宫大盗,这不像是名字,而更像是一种蔑称。可这确确实实是他的名字,或者说是他的代号,只因为他每次犯案后,都会在用一把三寸长的柳叶飞刀把一张纸条钉在原先失物所在的地方。纸条的正面写着“南宫大盗”四个大字,背面则写着“永春典”以及一句不相干的话,失主可以拿着这张字条前往京城的永春典赎回失物,那句话便是确认身份的切口。
自二十三年前刘家的玉笏失窃案以来,南宫大盗共计作案六十四起,足迹遍布大江南北,受所盗之物虽各不相同,却无一不是价值连城的宝贝。这样的巨盗,本该是六扇门的心腹大患,可惜这二十三年来,六扇门连他长得什么样貌都不知道,更休提抓他了。
这样一个人,别说想向他打听事情,光是要找到他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徐文昭不禁皱起了眉。
年轻人接着说道:“这件事就是这样了,我信得过公子的为人,所以才据实以告,还希望公子能替我守住这个秘密,要是叫别人得知我与南宫大盗相识,只怕会有无数的麻烦。”
“这倒是小事,可有一件,既然少侠与南宫大盗有旧,能否将其样貌描绘一二,也方便我按图索骥。”徐文昭盯着年轻人,眼光中满是诚恳。
可惜回答让他非常失望。
年轻人苦笑了一下,说道:“实不相瞒,我虽然与他有点交情,但是每次见到他的时候,他都用一个黑口袋把脸整个蒙住,只露出一双眼睛。所以我们见面时,只有他认我,没有我认他。虽然这像是推托的话,但确实如此。实在是抱歉得很。”
徐文昭又盯了年轻人一会,像是在辨别真伪,年轻人倒是面色如常,坦然自若。
“此事事关重大,常言道‘耳闻不如目见’,又何况此事也非少侠亲眼目睹,中间隔了两重的转述,具体是真是假,谁也拿不准……”
“再加上我与其他人非亲非故,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证据,单单几句话,也不足为凭信。”那位年轻人接口说道。
徐文昭闻言,连忙道:“少侠多虑了,仅凭刘家主的引介,我便该完全信任你,何况我与陆龙头私交至深,但凡有一毫的疑窦,我必要追根问底,查个清楚。可是单凭我一人之力,毕竟有限,若能借助诸位龙头之力,那为最好。只是如今没有什么凭据,恐怕难说动几位龙头。”
“要说证据,其实我倒也有一些,足以证明其时除了我那位朋友外,还有人到过陆龙头的房间里,只是此人究竟是谁,陆龙头到底是不是他杀的,那就说不清楚了。”
“南宫大盗没有把当时的情况说明白么?”徐文昭的眸光闪动了一下。
“他当时似乎颇为沮丧,”年轻人仔细回忆了一会,说道:“想来是所谓‘贼不走空’,可他这次非但空手而回,而且还撞上了一桩麻烦。所以他只是随意说了两句就走了,我没来得及问清其中的细节。”
“唔……那证据……”
“不必着急,我稍后自然会展示。”
徐文昭仔细地打量着年轻人,沉默了下来。在这种尴尬的气氛里,年轻人却好像不觉有异,既没有开口,也没有表露出不安。
“方才一时情急,礼数有失。还没请教,少侠的高姓大名?”
“任舟,‘身似不系之舟’的那个任舟。”
“好名字,人如其名,所谓英雄出少年,果然是气度非凡。”
徐文昭说着夸奖的言语,却连一丝笑意也没有,只因他仍想探探任舟的底。他虽然不过三十出头,可身在豪富世家,又兼多与陆振豪这样的人物往来,可说是久经风浪了。一般的人见到他,多少都要露出些紧张局促之态,就算有强装镇定的,他也能看穿。可像任舟这样,本身寂寂无名,又不是什么大家贵胄的出身,见了自己还能泰然自若、问答如流,实在罕见。
任舟虽然没有“弦歌知雅意”的本事,却能听出来些话外之音,微笑了一下,说道:“像我这样的无名小卒,在见徐公子这样的大人物之前,总是要做一些准备的。况且这件事情我已和刘家主说过了一遍,再说起来,当然轻松些。”
徐文昭还想再多问,可是无论再说什么,都无可避免地会流露出怀疑的意思,与他先前所言相抵触。
“无论如何,多谢少侠了。”徐文昭终于放弃,叹了口气,把门打开了,冲着年轻人做了个“请”的手势,等年轻人出了房门,徐文昭又环顾了房子一周,才又叹声气,走出门,与年轻人一起回去了。
陆振豪的灵位前,刘慎之仍旧与他的两位随从站在一起,另一边则是七位龙头聚在一处。龙头们间或低声交谈几句,刘慎之却是一言不发,只是愣愣地看着“先兄陆振豪之灵位”几个字发呆。
一位随从瞧见徐文昭两人从屋子里走出来,在刘慎之耳边轻声说了一句,刘慎之才回过神,赶忙迎了过去,七位龙头紧随其后,只有张一尘仍旧跪在灵位前,一动也没有动,两只眼睛盯着那块牌位,面色如常,既不特别伤心,也不特别兴奋,如同老僧入定了一般。徐文昭离开的时间不短,他也没有露出不耐之色。
见状,任舟不禁摸了摸嘴巴,暗忖:也不知这张一尘是养气功夫到家,还是所图非小呢?
刘慎之与徐文昭对面而立,七位龙头则围在两个人的两侧,连带着徐文昭身后的年轻人,一群人将徐文昭围在了中间。
“徐贤侄,这件事情你都知道得清楚了吗?”
“这件事情,方才这位任少侠已经告诉我了,”徐文昭看向那位年轻人,稍稍沉吟,继续说道:“据任少侠所言,他还有些证据可以证明他所言非虚。若有确证,那此事恐怕牵涉不小,之后恐怕还要各位龙头……”说着话,徐文昭向那边跪着的张一尘望了一眼,“以及张兄弟费心费力了。”
七位龙头中,有人惊疑不定,有人眉头紧锁,神色各异,为首的那位老人倒是面色不变,微微颔首,答道:“如果陆大哥确实死得蹊跷,那报仇雪恨就是我们分内的事,必定会全力以赴。相信张大哥的意思,也与我们一样。”
绿林中人习惯把领头的喊作‘大哥’,所以就算这位分龙头已然年近古稀,却仍要老老实实地称三旬左右的张一尘作‘大哥’,以示尊重。
只是誓还未盟完,这里已经迫不及待地改了口,再加上之前任舟趁夜来访的时候,连一位守灵的人也欠奉,所谓“人走茶凉”也就是这样了,此时他们说的“全力以赴”,又有多少可信呢?
怕是一毫也无吧。
任舟与刘慎之相视一眼,表情各不相同。
任舟此行虽然得了蒋涵洋的托付,但到底还是看热闹的成分多一些,此前倒是查出了些蛛丝马迹,可眼见难有寸进之后,便想找机会把这麻烦甩开,才去找了刘慎之,却又被拉来做人证。此刻眼见徐文昭与几位龙头担下这件事来,虽然对他们仍有些怀疑,但更为自己即将能脱身而感到轻松,也算对蒋涵洋、陆振豪有了交代。
刘慎之则是心系故友,一方面怕他们不肯尽心、致使老友含冤泉下,另一方面又碍于身份、不好贸然开口,恐怕引起诸人的敌意。故而心事满腹,欲言又止,这时也只好见步行步了。
对于老人的这种称呼,徐文昭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冲着两侧的龙头抱了抱拳,说道:“这样最好,那就有劳各位先把张龙……兄弟请来,一起看看任少侠的证据吧。”
他本来要称“张龙头”,只是瞥见刘慎之面露不豫之色,才改了口,含糊过关。
七位龙头到张一尘的身边,低声交谈了几句,张一尘向这边望了一眼,又冲着陆振豪的灵位磕了三个头,才站起身,被龙头们簇拥着走了过来。
如果说之前老人只是言谈里不自觉地流露出以张一尘为主之意,那此刻他们将张一尘拥在当中,便是把他们的态度表露无遗了。
刘慎之的面色发沉,却不好指责什么,只能低声对徐文昭说道:“贤侄,江湖情薄,恐怕他们未必用心,如果有什么事情,尽可来找我,我一定全力相助。刘家虽然在财力上不如你们徐家,但江湖道上的朋友,我还是认识一些的。”
徐文昭知道这位刘家主心中不快,但也没法安慰,只好点头应是。
走到近前,张一尘向几人抱拳致意后,问道:“这件事我已大概清楚了,请教任少侠,阁下的那位朋友是谁?你说的证据,又在何处?”
任舟苦笑了一下,躲来躲去还是要吐出南宫大盗来,只不过让这十几个人知道,总归比被那一群看客都知道要好得多。
况且这件事情他并非没有预料到,之前所以扭捏作态,不过是为了增加一些可信度罢了,早晚还是要把这件事说出来的,否则几个权倾绿林的大人物未必就肯相信一个连名字都不具的“朋友”,就算他们愿意相信,再查下去恐怕也非常困难。
“人多嘴杂,多有不便,还是先去陆龙头生前的居所看看证据,到时我自然会把我知道的事情说清楚。”
听说证据就在陆振豪的房中,在场的人多少都有些诧异,徐文昭与张一尘对视一眼,却没有说话。
陆振豪的房间不算大,十几个人走进来就更不宽敞了,刘慎之只好叫他的两位随从在门外等候,七位龙头商量了几句,最终也只留下了那位老人和那位半老徐娘。屋子里仅剩了六人,才稍显得不那么拥挤。
徐文昭照惯例长吁短叹了一阵,只是与以往不同,这次有刘慎之作陪。
张一尘与陆振豪之间,细论起来,也算是有一段继人衣钵的香火情,但毕竟身在绿林道里,又兼张一尘是在陆振豪死后才上位,这点情分就淡薄得很了,所以身在故人居所,却没有露出什么哀伤的神色。
“任小哥,地方呢我们是已经到了,你却不说话了,难道那证据会自己飞出来么?”一片沉默中,最先开口的是那位中年妇人。这样的肃穆中,每个人或多或少都兴起了些物伤其类的感慨,唯独她似乎不受一点影响,甚至还能调笑。
每个人进到屋子里之后的种种行为神态,任舟都看得很仔细。比如徐文昭在叹气之前,先瞄了一眼刘慎之;比如张一尘进来之后,左顾右盼,看似轻松,身子却一直冲着老人和妇人那个方向,不知是信任还是监视;又比如,七位龙头越靠近这间屋子,就显得越紧张,哪怕是妇人出言调笑时,她上臂紧绷的肌肉也显出来她并不像言语表现得那么轻松。至于那位老人,虽然不像这位妇人一样全身紧绷,可是表情也僵硬得很,全无当时飞刀息声的神采。
“我的证据嘛,诸位往这张桌子底下瞧一瞧自然就知道了。”任舟拍了拍屋中唯一的那张桌子,桌子上仍然摆着陆振豪生前用过的碗和已经空了的酒坛。
所有人都向桌子下看去,于是所有人都看见了那天晚上任舟看到的,一些已经干透了的泥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