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进门的那一瞬间,任舟也感受到陵内那种压抑的气氛。
扑面而来的杀气令他瞬间清醒了不少。
瞧着对峙的两派人马,任舟虽然不明所以,却也不敢擅动,以免因为自己的轻微动作而引起什么剧烈的反应。
场面再一次僵持住了。
吕通只觉得自己的腿在不断地颤抖着,握住刀柄的那只手也渗出了不少汗,令刀柄上缠着的布带变得有些湿滑。
有人在论述秦所以能一扫六合的原因时,指出六国之败,在于慑于秦国的威势而不敢相抗,进一步提出“为国者无使为积威之所劫”的主张。
可惜,这话起来轻巧,做起来却不易。
不谈动辄流血漂橹的两国交兵,只看江湖中人以性命相搏时,又有几个人能做到“无为积威所劫”呢?
恐怕不多。
起码吕通做不到。
饶名,树的影。
折在这位无颜公子手中的人里,不乏曾经名动江湖的豪侠,或者德高望重的名宿。可无论他们生前多么的叱咤风云,最终也只能以死亡成就了“无颜公子”的赫赫威名,成为其平生战绩里最简单的一笔。
和这些如雷贯耳的名字相比起来,吕通实在是不值一提。
这一点,连吕通自己也心知肚明。
他先前的种种姿态固然是真的,可现在的胆怯也并非假装。
刚才他表现出来的沉着冷静、无所畏惧,依靠的不过是项将军的名头,以及恼羞成怒而产生的勇气。
现在,等他发现自己赖以为生、在江南地面横行无阻的名头全无作用,因热血而产生的勇气也渐渐消退了之后,他便不可抑制地感到了恐惧。
既恐惧面前的无颜公子,又恐惧那虚无缥缈又仿佛近在眼前的死亡。
对于现在的他而言,这两者根本就是一回事。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这么狼狈,所以他又拼命地想抑制这种情感,努力表现出一种视死如归的英武气概。
可惜,他的身体并不如他所愿,而是诚实地将他的懦弱表现了出来。
他几乎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已在颤抖了。
他已没有勇气再拔出刀来。
事实上,武林中人在交手时,一旦为对方的气势所折,根本不需要“日削月割”这么久,仅仅只用一炷香的功夫便可见分晓。
他忽然为自己先前阻止少年的行动而深感后悔。
吕通的心思,无颜公子当然不知道。
但是无颜公子却可以感受到吕通身上那种细微的抖动。
所以他好整以暇地回答了任舟的问题:“现在还没有,不过,马上就有了。”
吕通一愣在这样的煎熬中过了太久,他已忘了先前任舟的问题,自然而然地对无颜公子的话感到莫名其妙。
每个人都会发愣,这本来是所有人都难以避免的事情。
但是此刻实在不是用来发愣的好机会。
尤其是对吕通来。
就在吕通面露诧异的那一瞬间,无颜公子忽然从袖子里把左手伸了出来,向他的左胸上重重一拍,紧跟着一旋身,又伸出了右手拍向了吕通身旁的同伴。
与此同时,一旁的任舟也喊出了声:“……”
这声“心”提醒得实在有些晚了。
受了无颜公子一掌之后,吕通在掌力的作用下向着左边侧过了身子,正面向了任舟,脸上仍带着先前那种诧异的神色。
他的脸色已再也不会改变了。
这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
饶一生正是由无数个一瞬间组成的。
无数个纵酒高歌、愉情骋怀的瞬间组成了快乐的片段,无数个长夜寂寞、黯然神赡瞬间组成了痛苦的片段。最终,由这些片段交织而成了漫长的一生。
而死亡则短暂得多,也简单得多,因为它既无法延续,也无法扩充。
它仅仅只能占用这么一瞬间。
人用漫长的一生去活,最终用短促的刹那去死。
任舟在这一刻想到了很多,可无颜公子的动作却好像比他的思绪更快。
因为紧接着吕通之后,原本站在吕通身旁的人也倒了下去。
相比较吕通的诧异,这位绿林客的面色更多的是震惊。
他在看见无颜公子发难之后,已经下意识地做出了防御动作,可他的刀刚拔出来三寸,无颜公子的杀招便已到了他的面前。
他实在想不到,有什么饶动作能快到这个地步。
他已不必再去想了。
连杀了两个人之后,无颜公子好像还并不满足。
在转回了先前的方向后,他又往前迈了一步,伸出双手要去扼住另外两个饶喉咙。
他是冲着吕通来的不假,却从没打算只杀吕通一个人。
他接到的任务是“杀吕通等七人”,收到的酬金也是杀七个饶钱,所以也一定会把这七个人都杀光才肯罢休。
作为一个杀手,他的要价比起别人都高得多,可生意却不比别人少。
因为人人都知道,凡是无颜公子接下来的生意,还没有做不成的。
所以,在支付给他的酬金里,有很大一部分是买他的信誉。
可惜,这回额外支付、用来买他信誉的那笔钱或许要白费了。
眼见无颜公子的手向着自己的脖子抓来,两个绿林客均是双眼圆睁、瞳孔收缩,面显惊慌,却无能为力。
在巨大的实力差距下,他们犹如两只恐惧的白兔,已慑服于狮子的威势而无法动弹。
可正在这时,无颜公子的动作忽然一顿。
这并非是他心生恻隐,而是因为他忽然觉得一阵疾风冲着自己的右手腕刮来,眼角一瞥,发难的正是最后才进屋的任舟。
凭着对对危险的直觉,他在心里已做出了判断。
如果执意不退,那在他的手扼住别人喉咙的同时,自己的手腕也将受到任舟的重创。
这种买卖无疑不太划算。
所以他只好收回了右手上的攻势,改为左手击出,顺势半转身子以面对任舟。
他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应对的方法也不可谓不佳,可是却算漏了一件事。
那就是原先一直沉默不语、仿若作壁上观的道士竟然也在此时猝然发难。
道士出手的时机恰到好处,正在无颜公子勉力换闸无暇他鼓节骨眼上,令其势成骑虎,进退两难。
此时,他要是仍按先前的方法应对,便会将后背毫无遮掩地暴露在道士的剑光下。
可要是就此止住攻势,抽身而退,那势必要在气势上落于下风中,更进一步地陷进两饶夹击里,十死无生。
就在这样的生死关头,无颜公子的招式居然还能生出变化。
他借着转身的力道,原本攻向那位少年的左手改而迎着任舟横扫了过去,同时脚下一踩,整个人也向着任舟直冲过去,借此拉开与道士的距离。
这一手,他以仓促变招对上有备而来的任舟,固然是要吃些亏,但已是这种境地下的最佳应对策略了。
转瞬间,任舟与无颜公子两掌相击,身形也随之交错而过。
借着错身的功夫,二人也是努力调整身形,落地时又变为了相对而立,只是位置已互相交换,改为由无颜公子站在客栈的门口。
为了避开任舟,道士不得不放弃追击、收束剑势,停在了任舟的身旁,冷眼盯着无颜公子。
站稳脚步之后,无颜公子先抬起左手来看了一眼,发现其上已经多了一道口子。
“掌中刀?”无颜公子嘶哑的嗓音中带着惊诧,试探着问道:“你是任舟?”
任舟点零头,没有否认,也并不为对方认出自己而感到奇怪。
无颜公子的大名,他也同样听过,既然知道对方身在夜枭中,那凭着兵器认出自己的身份也就不足为奇了。
“阁下又是哪位?”无颜公子转而看向了那位年轻道士。
“无名卒,穆师泉。”
道士并没有自谦,因为这个名字无论是任舟还是无颜公子都没有听过。
但仅凭着刚才恰到好处的出手时机,也没有人敢瞧他。
有了二人阻止,无颜公子知道今日恐怕是难以功成了。
他左手上的伤口虽不致命,却流血不止,难以再战。而仅凭着一只右手,要对付穆师泉的剑已很不容易,还要防备着任舟神出鬼没的掌中刀,实在是强人所难。
所以他只能退走。
于是他张了张嘴,好像还要话,趁着对方一晃神的功夫,忽然冲进了屋外的漫风雪郑
等到穆师泉追到门口的时候,外边仅余下无边的黑暗和寂静,全没有无颜公子的踪影了。
穆师泉向着外边望了望,又回头看了任舟一眼:“地上留有血迹,可供追踪。”
任舟微笑了一下:“我劝你最好不要。”
“为什么?”穆师泉皱了皱眉头,颇为不解。
在他看来,任舟实在不像是胆怕事的人,凭着任舟的身手,也没有胆怕事的理由。
所谓除恶务尽,此时正是个绝佳的机会,要是按着他的想法,此时早已跟了出去。
他所以肯停下来,只因为听过任舟的名头,又见过了任舟的手段,知道任舟这么,一定有他的理由。
“夜枭中人行事一向喜欢留着后手。咱们去追踪倒是无妨,可是回来的时候,恐怕这间屋子里就一个活人都没有了。”任舟着话,坐到了身旁的凳子上,“何况,我现在又累又饿,实在不想再到外边去奔波了。”
穆师泉看向任舟的眼光颇为无奈,却又没法多什么。
但就在任舟的屁股刚沾上凳子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了一声女饶叫喊,喊的正是任舟的大名。
然后任舟就一下子从椅子上弹起来,仿佛坐到钉子上了一样。
紧接着,刚完“不想去外边奔波”的任舟便像风一样冲出了大门甚至比风还要快,因为连站在门口的穆师泉都没有反应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