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是叫人给抬到波涛轩的。
他乡遇故知,本该是充满着惊喜和愉悦的故事这也是任舟原本的设想。但是在真正的见面以后,双方却仿佛不知道如何开口一样,不约而同地陷入了冗长的沉默中。
为了给任舟和老李留下充裕的空间交谈,无论是沈除还是那些送老李前来的家丁们都已退出了波涛轩、远远地避开了。
起初,任舟对他们的体谅十分感激,因为他打算询问老李的许多问题都是不适宜让其他人知道的但随后、在单独面对老李的时候,他就有些后悔先前没有挽留沈除等人了,因为他忽然觉得沈除的这种谅解好像适得其反了若有旁人在,大可说些不相干的话以消解阔别的隔膜,但偏偏偌大的院子中只余下了相顾无言的二人,似乎令那种隔膜更加深刻、以至于成为了横亘在二人中间的深渊高墙,叫双方谁也不敢轻易逾越。
任舟默默地打量着老李,而老李则为避免因眼神交会而产生尴尬,假作浑不在意地四处打量着。
相较于在百花苑中时,老李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他的体型健壮依旧,块块坟起的肌肉无一不是他旺盛而充沛的精力的明证。
只不过,任舟明白,此时在他面前的老李,已远非先前他在百花苑中所见到的那一位了即使从外在上看不出什么变化,但老李的顾盼间已无当初的那种豪爽,取而代之的是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疲惫和萧索。
他的肩膀上似乎已压上了某些难以负荷的重担,令他直不起腰、喘不过气,即使现在躺在了担架上,他仍微微弓着腰,好像是要瑟缩成一团,以拒绝来自外界的一切窥伺。
而这些,绝非是起码不止是他身上那些令他站不起来的伤所导致的。
“你看起来好像不太好。”
任舟突然冒出来的这句话打破了满溢着尴尬的沉默。
“谁?我么?”
乍闻声响,老李几乎是下意识地一缩身子、向着任舟看了一眼。
在一刹那的目光相接以后,他很快又把目光挪到了别处,强笑了一声,答道:“无论是谁叫人打成这个样子恐怕都好不到哪去。”
“恐怕不止是外伤吧?”
任舟虽然在发问,可是口气却非常笃定。
但老李却没有给他答案。在面颊轻轻抽动了一下之后,老李并未接茬,而是仍旧四处扫视着,像是全未听见一样。
见状,任舟轻舒一口气,忽然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一步一步地向着老李走过去。
听见了任舟的脚步声以后,老李身体一僵,似乎将浑身上下的肌肉都悄然绷紧了。
但他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甚至都没有看任舟一眼既是不敢看,也是不愿看。
他巴不得任舟能领会到他无意多谈的态度,然后把先前的那些人喊进来、再叫他们把自己原模原样地送回自己的居所。
可惜,事与愿违。
任舟竟然毫不见外地席地坐在了距他只有三四寸远的地方。
相隔如许之近,哪怕他再不情愿,也只好回过头、冲着任舟看过去。
“好久不见了。”任舟微笑了一下,“百花苑一事以后几日,我便离开京城去办事。等到我再回去的时候,却再也找不到你了。”
老李苦笑着答道:“出了那种事,桃枝姐也不能保下我。京城的其他地方一听说我是百花苑出来的,又进过一遭六扇门,生怕担上麻烦,也大都不愿收留,我就只好出来碰碰运气了。”
“可惜,你离开得实在有些匆忙,否则我还能为你饯行一番。”
“以你的身份,全不必为我这种小人物操这种心。”
“不,在我心中一直将你视为朋友。”任舟的表情非常认真,“先前在百花苑中,你并不知道我的身份来历,却还是一样对我照顾有加、不求回报。仅凭这一点,已足够让我心存感激。”
“那不过是看在桃枝姐的面子上。毕竟其时我还算是她的心腹,她安插进来的人,我当然不敢怠慢了。”
“论迹不论心。无论是看在谁的面子上,你对我不错终归是真的。”
“就算是吧。但你最终救我一命,让我迷途知返,也算是把我的那点好处全报答完了。”
“若非是你,也无人能为我作证。更何况,我能揭开花清的圈套,你也在其中出力不少。”任舟伸出手,拍了拍老李的肩膀,“所以这也不算是报答,只能看成是朋友间的互相帮忙。”
任舟的话说得轻快愉悦,显然是想要借此拉近一些与老李的关系,但老李的表情却变得不大好看,对任舟表示亲昵的动作也没有什么反应。
略一思索,任舟大概弄清了老李的想法,轻咳了一声,将手缩了回去,尴尬地问道:“你是否因为我弄丢了你的饭碗而心怀不满?”
若无任舟这个“内线”从中作梗的话,桃枝慑于花清的地位,也不大可能出首。以此推论,或许蒋涵洋至多只能查到如烟联合外人行刺王柱国,并且最终为此责罚百花苑,却挖不出花清来,更不至于牵连到老李。
果真如此的话,到时老李在百花苑中大可左右逢源,也就不必躲到这样的穷乡僻壤了。
任舟的这种猜测不无道理,但老李却缓缓摇了摇头,答道:“不是。”
“不是?”
“我曾经为此怨过你,但是后来就想通了。那时我们都是各为其主而已,你能把这事查得清楚明白,那是你的本事,我也怪不到你头上。”说到此处,老李又面带苦涩地笑了一下,似乎唏嘘非常,“你肯在紧要关头拉我一把,已是十分够朋友。如果再为了那件事迁怒你,我就有些不知好歹了。”
“你瞧,你也觉得我们是朋友不是?那你又何必露出那种表情呢?弄得我还担心你仍为那件事而耿耿于怀。”对于老李的回答,任舟显然是满意得很,脸上又重新挂上了笑意。
“那件事虽说是各为其主,但是说到底,我是跟着桃枝姐的,却转去替花老板办事,还是有些不仁义。所以我常常为此惭愧,也就不愿多回想了。”老李叹了口气。
“但是你一见到我,又把那些回忆勾起来了?”
老李闷闷地点了点头。
“那些事都已过去了。”任舟又拍了拍老李的肩膀,借此来表示鼓励之意,“冰盘山庄虽说与世隔绝,但胜在闲事少一些,对了”
任舟好像想起了什么事,忽然长身而起,在老李疑惑的眼神中匆匆走到桌子跟前,回来时手里还提着个布袋。
“这是……”
“先前看那个什么老虎辣手无情,所以我忍不住跟他比划了一番。”将布袋放到老李的身边以后,任舟又坐回了原位,“后来又凑巧赢了一场,这是蒋哥给的赏钱。我现在也没什么用钱的地方,又恰好听说你有什么难处,就先拿给你应急去吧。”
“应急?”老李看了布袋一眼,又一改先前的畏缩、以双眼直视着任舟,“还是收买?”
“那要看你怎么想了。”
面对老李的尖锐质疑,任舟也不气恼,而是悠然答道:“如果你拿我当朋友,这些就是朋友之间的仗义疏财,给你应急但你要是把我当做陌路之人,觉得我有所图谋的话,将这钱当做收买也无不可。毕竟”
“毕竟什么?”
“毕竟,我也确实有求于你。”任舟一本正经地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