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已有些醉意、伏在桌子上悄无声息的曲令明在听到那声叫喊之后猛地坐直了身子,眼神中虽然仍带着一点迷离,却已清醒了不少。
刘慎之蹙着眉看了任舟一眼,却发现对方已经站起身来了,正冲门口望着。
“不必去了。”任舟看着四散的人群,忽然按住了刘安的肩膀,“他已过来了。”
他是谁?是那位喊话者,还是杀人者?
这个问题已不必再问,因为失去了人群的阻挡之后,每个人都可清楚明白地看到那位正冲着自己走过来的人。
他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三白眼,厚嘴唇,塌鼻梁,短发花白,乞丐打扮,脸上和手上尽是经年累月留下的污泥,看起来龌龊狼狈、令人作呕。
他看起来绝不是那种会令人感到舒适愉快的人。
事实上,他也确实不是。因为他的胸前、那件满是油泥和补丁的衣服上沾着星星点点的血迹,像是在无声地提醒着别人他先前的作为。
正是在这样的提醒下,再没人敢站在他的面前,就连先前的那几位伙计在目睹了同伴之死后俱是识相地闭上了嘴巴,而发出了最后一声喊叫的那一位,此时正面色苍白地看着他,两股战战,却连动也不敢动。
好在,他并没有因此而去寻那位的麻烦。
他并非是一个嗜杀成性的人尽管知道这件事的人除了他以外并不太多,但他自己却深信不疑。
瞧着他越发迫近,曲令明和程知远也纷纷站了起来。
曲令明的左手紧握着剑鞘,程知远则是不动声色地侧过了身子、将原先坐在他身旁的姜莘让到了背后。
而那位乞丐却像是对二人的作为毫无察觉那样,没有任何的反应,仍是那么不紧不慢地走着,一边走,还一边用那双三白眼目不斜视地盯着任舟,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个不停。
在距离任舟足有三尺远的地方,乞丐忽然停下了脚步。
旁人屏息凝神地看着任舟等人,而任舟等人则看着乞丐。
在片刻、却又显得格外冗长的沉默之后,乞丐突然咧开嘴、冲着任舟笑了笑。
程知远露出了一种嫌恶的表情。
不但是因为这种表情,更是因为对方身上的那种奇异的味道那是一种混合了包含血液的腥味、食物腐败后的臭味以及粘在他身上的油泥所散发的骚味在内,一切你能想象到的、令人闻之欲呕的异味的味道。
他突然有些佩服先前那几位拦着乞丐的伙计了。
乞丐的笑容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与他这身打扮格格不入的肃穆之色。然后,他忽然伸出一只手来比在胸前,掐了个三山诀,微垂着头,缓缓念道:“阿弥陀佛。”
一个乞丐,掐了个道诀,宣了句佛号。
这样的景象已然怪诞得近乎滑稽,却没有人能笑得出来。
一个也没有。
在见识到他动辄杀人的手段以后,便再无人愿意去触他的霉头了。
更何况,现在他拿来掐诀的手,正是先前用来扼断伙计脖子的那一只,光是这么想想,便足以打消旁观者取笑的念头。
任舟突然展颜一笑:“你好。”
“我好,我好得很。”乞丐笑嘻嘻地答道,“不过现在已没多少人觉得我好了,你还是头一个,你也好得很。”
刘慎之与曲令明面面相觑。
这听起来像是一句十足的醉话,可乞丐看起来却清醒得很,说得也认真极了。
“你是来找我的?”任舟又接着问道。
“找你?”乞丐抓了抓耳朵,又摇了摇头,“不,不,不,我是来找一个叫任舟的人,听说他今天到了这里。”
“听说?听谁说?”
“你知道城外的圣人庙么?”乞丐忽然压低了声音,摆出一副神秘之色。
“当然知道。”任舟不假思索地答道。
他并没有说谎,进城的时候他们就曾从那座庙外经过。
那是座武圣庙,拜的当然就是关老爷。据传颇为灵验,所以平日里香火极旺,本地人常去祷告禳灾解厄,而过往的行客商旅则去乞求旅途平安。
“我就是从那里知道的。”乞丐神神秘秘地说道,“那个庙真是不一般,我还是头一次见到捧刀的颜回。”
刘慎之忍不住问道:“是颜回告诉你的?”
乞丐十分惊诧地看了刘慎之一眼:“你疯啦?那是个泥偶,怎么能告诉我呢?”
刘慎之露出了一抹苦笑,没有搭话,乞丐又接着说道:“这件事当然是孔圣人告诉我的,颜回怎么可能知道那么多呢?不过嘛,也并非是他老人家亲口说的,而是托梦告诉我的这个法子灵极了,下次你们有什么事情要问,也可以试试。”
“一定,一定。”任舟摸了摸鼻子,“我的名字就叫任舟,你有什么话,尽可对我说了。”
“还真是你?”
乞丐露出十分惊诧的表情,见任舟点了点头,他又双手合十、低声念了句“阿弥陀佛”之后,才接着说道:“我刚才看你和我梦里见到的那个人一模一样就有些疑心,这么看来,那座庙实在是灵验极了,原来你就是孔子,就是你帮着我来找你的?”
“像你这么说的话,就不是那座庙灵验,而是我比较灵验些。”任舟耸了耸肩。
“对对对!”乞丐忽然连鞠了几个躬,“以后麻烦多给我托几回梦,我一定给你多多烧香。”
任舟干咳了一声,答道:“好说,好说,下回你再有什么要问的,就在庙里的供桌底下睡就行了。”
乞丐连声应是,一副深信不疑的表情。
“那么你此回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乞丐一拍脑门:“差点忘了正事有人要我转告您老人家,说是让您一路多加些小心。”
“哦?”任舟挑了挑眉毛,“是哪位朋友这么好心?”
“那我就不能说啦。”乞丐嘻嘻一笑,“他就是让我这么跟你说,然后不管你作何反应,直接走就成了那我就先走了哈孔爷。”
然后他竟然就真的这么径自离开了。
望着他的背影,曲令明的右手搭在了剑柄上。
任舟用手按了按曲令明的肩膀,轻轻摇了摇头。
“你就这么放他走了?”曲令明十分不解。
不但是他,连刘慎之也露出了疑惑之色,而程知远则是回头看了姜莘一眼、默默地坐回了原位。
“不然呢?”任舟好整以暇地反问,“没听他说吗?我可是文圣人,怎么好轻易跟人动手?”
刘慎之翻了个白眼。
“各位想必也听说过公子无颜恰似鬼,叫花落魄醒如醉这句话吧?”最终还是唐象瑶代为解释道,“前半句说的当然就是无颜公子,如果我猜得不错,后半句应当就是指他了。”
任舟回过神、递过去一个赞许的眼神,被唐象瑶欣然笑纳了。
“你是说疯乞丐?”闻言,刘慎之又向着门外望了一眼,却已连乞丐的影子也瞧不见了,于是又转而看向了任舟,“可就算是他,也未必是你的对手吧?”
“他当然不是,所以就更没必要跟他动手了。”
就像是在这么一会功夫就被疯乞丐传上了疯病一样,任舟的言谈也开始变得颠倒不清了。
于是刘慎之只好以询问的目光看向了唐象瑶:“他喝多了?”
后者含笑摇了摇头:“任舟的意思是,此时疯乞丐已经露了面,之后便好提防。要是此时动手,即使擒下或者杀了他,张一尘也一定会有后招,到时候敌暗我明、又无头绪,恐怕多有不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