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无月,风悠悠,李峤赶回城主府。
漫天星河中,比它更明亮的,是城主府未熄的灯。
李峤推门而入,凌愈的影子被琉璃灯拉得很长,琉璃灯灯光多彩却偏暗,凌愈很少会待到这么晚。他停下手中紫毫笔,头也不抬道:“去哪儿了?”
李峤随手扯谎道:“回府探望我弟弟。”
下意识地看一眼凌愈的书桌,出人意料的是这人没在作画,而是拿出了一本金丝册子在写些什么。
凌愈关上册子,道:“这是政务,你看不得。”
他穿得跟平日差不多,穿着缝了补丁的旧衣,头发高高束起,很有精神的打扮。但他神色疲惫,揉着眉心在纠结什么事。
闭眼思索后再睁开,他翻开金丝册子继续写了起来。
凌愈突然问道:“峤兄弟,你可有家人?”
家人?
李峤想了想,回答:“有,都是照顾过我的好人。”
“不,我说的是嵌进你心脏的人,倘若逝去,就会撕扯走你一半的骨血,再回头,像是这茫茫天地间只剩下你这半具躯骨。这样的人,你有吗?”
李峤摇头。
“你没有,我有。”
凌愈将册子一折,光影变换间,他已消失在原地!
有人狠狠地掐住了他的脖子,双脚悬空,李峤被他提起来,凌愈已近在咫尺,他的脸上闪过一丝狰狞,道:“我有七十八张人面,现下少了一张,你猜,是哪只野猫爪子硬了?”
“放,放开……我……”
李峤满脸通红,凌愈下了死手,他已经在窒息边缘,肺部喘不过气来!
李峤眼神一狠,妈,的,跟你拼了,固若金汤!他全身的内力疯狂涌到双手,突然手作爪状反擒住凌愈的右手,身体一翻,带着他一道砸在地上。
砰!
尘埃四起。
凌愈没料到李峤还有这一手,他被砸进了一堆书里,侧身躲避时脸上的面具被李峤给抓了下来。凌愈从书堆里爬出来,怒视李峤。他的本貌很英气,狭长尖锐的眼睛像狼,眉目比中原人深,仔细一看他的眼睛,像清透的琥珀石。
李峤已经逃到房门口,正要推开门时,哐!一把断刃插在他手边,死死钉住了门栓。
“不错。”凌愈冷着脸夸赞:“好个根骨奇佳。”
唰——
藏耳出鞘!
“你这把剑也是好剑,但还是太嫩了。”
凌愈手中的断刃约三十公分,上面还隐隐刻着反向鳞纹,重重砍下来,仿佛大漠中席卷而来的强劲的龙卷风,霸道非常!
李峤用脚抵住门槛,藏耳与逆鳞对峙。
铮!
“我长你一轮,若你求饶,便留你全尸。”
尽管李峤的内力经过脱胎换骨丹的洗礼已非比寻常,但仅限于从同一辈中脱颖而出,对上凌愈,完全处于下风!
凌愈霸道的内力震得他胸口一痛,一股腥甜涌上咽喉,李峤咬死牙吞下去,道:“打就打,废话真多!”
“爪子挺硬的。”
逆鳞刃侧偏,正要削到李峤的鼻尖,李峤惊出一身冷汗,藏耳也跟着一偏,眼前擦过这一刀,然后跟泥鳅一样溜到角落,手中还拿着一本书。
只见他将书册拆开,手中握着一把纸片大喝道:“见识下知识的力量吧!”
折木飞花——纸片刀!
凌愈面前的数十张蚕茧纸被注入内力,如同散开的刀片向他袭来。
这是什么招数?
砰砰砰砰砰砰砰!
几片致命的纸片刀被他击飞,衣衫被划破,大部分则插进了窗棂里,凌愈手中的逆鳞刃紧握,看这眼神,他认真了。
“再来!”
李峤压榨着血肉中的每一丝内力,咬紧牙关,捻纸而动,袖襟急飞中又是数十道纸刀!
面对再一轮的纸片刀,凌愈定神对付,突然一道人影从他身旁掠过,合臂撞到了窗棂上!
“后会无期!”
李峤破窗而出,在院中滚了几圈,头上插了几根野草,手脚并用地狂奔。
跑过城主府的假山,他来到一处小树林。李峤撑着树狂喘,一边擦汗一边吐槽到:这个凌愈太吓人了,他跑得都快虚脱了。
几片枯叶落在他肩头,李峤抬头,一点星光骤近,是逆鳞!
铮!
刀光萧条,冷白刀身上反映出星河点点,暖香拂过他的鼻尖,顿时戾气炸开!
来人浅紫色的内衫外披着件清透的月蚕裳,长发未束,眉尾一点小痣,眸光似荼蘼梨花。她右手一翻,弯刀震开那柄断刃,挡在了他面前。
李峤双腿无力,背靠大树缓缓滑坐,道:“大小姐,你怎么,来了?”
虞绘垂眸看了他一眼,并腿,对着不远处的凌愈举刀,一丝寒光从刀尖划过,她红唇微启。
“你的对手,是我。”
凌愈皱眉,道:“吴小姐,不,虞绘……”
虞绘二字他念得极慢,唇齿间一字一句地雕琢这个名字,他凝视着虞绘,笑道:“好,我做你的对手。”
凌愈右手一横,逆鳞所过之处飞沙落叶,虞绘先发制人,二人顷刻间交手数回。
凌愈一开始以退为进,见虞绘步步紧逼,终换守为攻,逆鳞刃撞上她的寒刀,顿时火花四溅!
同时,他还有空观察虞绘的刀,道:“传说中的龙骨阙阴刀果然惊艳,但你比刀还令我意外,太上心经练到几重了?”
虞绘脸色一变,阙阴刀快如闪电,削了凌愈大片的衣衫,凌愈的逆鳞刃也不落下风,削了她一束墨发。这下她的右鬓被切出一道及颚角的刘海,恰似李峤见过的“公主切”。
虞绘并未停下,长发翩翩间,她借势左掌打出,凌愈迅速将逆鳞刃收到身后回掌迎接。
嗙!
两股相似的内力相撞,轰然炸开,屋檐上的瓦片噼里啪啦碎了一地,看似二人打成平时,实则虞绘清楚,她不是此人的对手。
凌愈夸赞道:“五重,不错。”
二人同时退开,站在屋脊两侧,虞绘一脸不可思议道:“为何,为何你也会太上心经?而且还是……七重。”
“谁教你的!”
凌愈叹道:“若非世事无常,你还得叫我一声师哥。虞绘小妹,情郎还你,后会有期!”
逆鳞刃猛得一劈,屋顶竟被他掀起!虞绘还愣在原地,飞沙扬砾就在眼前,李峤透支内力落到她身前,将她护在怀里。
“大小姐!”
话音刚落,轰!
屋,塌了。
两日后,吴府
“醒了?”
李峤费力睁眼,李瑜正坐在他身旁解九连环,见他醒了,跳下床去找人。
“啊呀呀,峤哥你怎么下床了,快去躺着,师傅说你经脉透支要好好修养。”鹤儿端了药过来,李峤接过一口闷了。
李瑜趴在他身上道:“姐姐说你碰到贼寇了,你知道他们是哪个山头的吗,这么不懂规矩,大哥去给你报仇。”
看来虞绘对外解释他们被山贼袭击了。
郾城周围多山多贼寇,并且各自占了座山头。各个山头的贼寇有各个山头的标志,好在贼寇虽多,他们这行中却有很多不成文的规矩。若是有商人路过,一座山头收了买路钱后就有专人保驾护航;若要打劫,必须得报上名头,让来人知道自己栽在何处,该向何人讨教。
也正因为贼寇们相互约束,倒出不了什么大事,所以朝廷迟迟没派兵剿匪。
鹤儿突然想到了什么,道:“为什会是小姐带你回来,还是大半夜?”
话一出口,他的眼睛瞪得圆圆的道:“难道你们……”
李瑜也意识到不对劲,一双丹凤眼瞟过来,李峤这下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突然,又有人进来。
“屋子里这么吵,李峤那货醒了吗?”
见来人是应庭安,两个小鬼默契地闭嘴,应庭安看李峤醒了,丢了个小盒子给他,道:“听说你被贼寇袭击了,喏,这药给你,省的死了晦气。”
李峤半夜被虞绘带回来的事只有徐老跟鹤儿知道,其余人也只听说他遇到贼寇了,并不知道内情。
李峤毫不客气地接过药,一打开,是枚小巧可人的白色丹药。这丹药也是妙,一入腹清凉舒适,他枯竭的丹田就像是被冰泉浇下,透支的内力也慢慢恢复,又能感觉到内力在经脉中缓缓流动。
现下他除了外伤,内伤竟是好了七七八八。
“便宜你了,”应庭安抱剑靠在一旁,拿过桌上的茶壶一饮而尽。
李峤问道:“你这是什么药,还有吗?”
应庭安脸色一黑,怒道:“你还想要多少?好不要脸!”
李峤道:“我就想问问它叫什么名字,若以后行走江湖也好备上一些。”
应庭安的神色缓和下来,道:“这叫暮雪丹,只有我应雪堂有秘方,其他地方是买不到的。况且,就算我窘迫到要卖暮雪丹,难道你个小仆就买得起?”
他神色高傲地像只孔雀,李峤看着他眉间的那股傲气,又是可笑又是羡慕,心道:若是他也有靠山就好了。
不知怎的,李峤突然想起在老王家时虞绘的那句“他是我的人”,就像一片落叶见了根,巴不得凑上去。这一点妄想让他忍不住要跟应庭光拼一拼,头破血流也不放手。
众人一走,有人扯着被子给他往上掖,李瑜垂着头坐在他旁边道:“你真的不知道是哪个山头的贼寇吗,我现在很厉害,可以帮你做主。”
初见李瑜时他还有些婴儿肥,现在长高了不少,隐隐有了风华少年的影子,但对于李峤来说他还是太小了,很多事他不好说。
见李瑜一直执着于剿匪之事,李峤想到自己虽身负无名功法,吃过脱胎换骨丹,还不是因为年纪尚小被凌愈追着打,于是道:“你现在还小,等你长大了有能力了再帮我报仇好不好?”
豆大的眼泪从李瑜眼中流出,他颤颤巍巍道:“连你也这么说,我,我知道我很弱,重明叔什么都不告诉我,你也什么都不跟我讲,但我,我真的长大的,我能接受的,我没你们想的那么弱……”
“九十九式剑法,我已经练了十九式,我可以的,我不会给你们拖后腿……”
像是怕丢人,李瑜抱着剑背对他,道:“我,我去练剑了,你好好休息。”
从进了吴家的那一天起,李瑜再没在任何人面前展露过武功,每每练剑都是选在夜深人静时,避过所有人的目光一遍一遍练他的剑法。
藏锋一道,他已经深谙心底。
李峤思前想后,锻魂人一事太过凶险,他还是得瞒下去。
至于这吴家,他也不能再待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