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河面上消瘦的倒影，只觉得自己真是丑陋，厚重的黑眼圈、干裂的嘴唇、突出的骨骼、杂乱的头发，还有黯淡无光的眼睛，这全是他跟常人不一样的证明。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一不小心放松了懈怠，于是双手作瓢，迅速从小河里舀水喝，事后抓紧时间又藏进了树林里。

在树木的掩护下，他继续前进……

他止步于一棵眼熟的无花果树，没想到不知不觉间又接近了自己出生、长大的地方。莫非这是来自神明的指引？他越这么想就越觉得很有可能，神明希望我回家，一定是这样。

离家越近，心中莫可名状的感觉便越强烈……

他躲在暗处窥视，发现不远处聚着几个人，他们正在议论着什么，十有九话题在于一个寡妇和她被诅咒的儿子。

有人迈出了他的家门。他很快就辨认了出来，那弯腰驼背、非常年迈的老人是大先知格温多琳，她是来慰问母亲的罢。

大先知忽然侧身，正对着他的方向。一阵窒息的心慌油然而生，他的心脏仿佛即将跳出咽喉，身体僵硬如木。莫非她发现了我……

好在她很快便转身离开了，他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乌云来了又去，去了又来，聚在家门前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全都离开了，但现在还不够安全。他继续躲在树林中观察，不久后毛毛细雨开始飘落，这样应该不会再有人经过了罢，于是他朝那熟悉的小屋走去。可刚接近路边，他又后悔，心想千万不能出任何差错。为了以防万一，他等到雨下大，再大，最终发展为瓢泼大雨才开始行动。

他的手按在门上，就是无法将其推开。他趴在地上从门与地面间的空隙窥视屋内情况，可缝隙太小，除那一小块阴暗的地面外，什么也看不到。真是愚蠢的行为。他擦拭脸上的泥土，又换成蹲姿，慢慢将门推开一个小缝，还是无法看到有价值的事物。于是他闭上眼睛，一点一点地将门全部推开，他继续闭着眼睛跪着向前爬，一段时间后才终于鼓足勇气离开黑暗，发现母亲正躺在床上睡觉，这才安了心。

他轻手轻脚地关上门，又轻手轻脚地接近母亲。他坐在床缘端详她的面庞，虽然痛苦深深地烙印在上面，但他还是觉得非常慈祥。上一次直视母亲是什么时候？雨水的声音和母亲惹人怜惜的喘息声交织在一起，如泣如诉。“对不起，娘，我让你受罪了。”他轻声说。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母亲仍在沉睡，他真想就这样一直看着她的面孔。“请让时间停止在这一刻吧。”他默默祈求。

他好饿，母亲醒来后一定也会饿。于是他来到灶台前，笨拙地切割好一些蔬菜，放入锅中煮起来。

木柴劈啪作响着……

突如其来而又模糊不清的梦呓使昆廷打了个激灵，母亲似乎喊了父亲的名字，也可能是儿子的名字。

他心中满怀希望地想，母亲看到我的作为后一定会感动，她会因此而原谅我。诸神将我指引回家，诸神又指引我照料母亲，这必定意味着她会原谅我，就是这么回事。

锅里冒出蒸汽，蒸汽温暖身体。

一切的一切，无不是种种暗示，我即将再次获得温暖。经历了父亲的过世，我和母亲将会开始全然不同的生活。我们将会一起变得强大起来，人们扭曲的指控将无法再对我们造成伤害。

他盛出满满两大碗，之后又把发硬的面包也拿到了桌上。他打算唤醒母亲，但到了跟前又停了下来。还是让她睡下去吧，她早就累坏了。他安安静静地坐在床头等待母亲从睡梦中醒来，等待母亲再次无条件地给予他美好的爱……

夜深了，饭菜早已凉透，天空再次开始搅动。肚子咕噜作响，他坐到桌前，自己先吃了起来……

雨停了，天空也渐渐明朗起来。不知不觉，黎明已至，他早已处在一种似睡非睡的状态。

“为什么你在这里？”

母亲终于睡醒了，他从母亲的神情和言辞中得知她仍然无法接受他。但，只要把我亲手做的饭菜拿给母亲看，她就一定会被打动，然后原谅她的乖孩子。最终我们会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样，又能够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

“娘，我为你准备了饭菜，”他乖顺地说，“你一定饿了吧？”

“为么你在这里？”母亲仍然不给儿子好脸色看，“你明明已经走了。”

他把饭碗端到她面前。“娘，这是我为你准备的。”

母亲一下把他手中的饭碗拨开，木碗在地面上翻了好几个跟头，震震颤颤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才终于安静了下来，而饭菜则溅了一地，儿子的心也跟着七零落了。

“滚！我要你滚！”

他跪了下来，他在她面前下跪；他流出了眼泪，他在她面前流泪。“娘，求求你，求求你让我留下来。我不能没有你，我不能离开这个家。”

“滚！滚！”母亲大吼着。

他哽咽地重复着：“求求你……”

“我要去喊人来，他们会替我赶走你！”

他抓住母亲的腿。“求求你别那么做，他们会伤害我，他们会打死我的。”

母亲恶狠狠地挣脱他。

为什么，为什么我苦苦哀求自己的亲生母亲，她还是无法原谅我？她只是在吓唬我，肯定是。她不会走出家门，她不会走出家门，她不会，不会，不会，绝对不会……

然而，母亲还是出去了。

他忽然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地赶到母亲身后，并将她扼住。事后，他不清楚自己为何会变得如此疯狂，刚才的行动似乎根本没有经过大脑思考。

“放开我！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永远！”

有一瞬间，他心灰意冷地松了手，不料母亲却喊叫起来：“来人！来人……”他害怕地捂住她的嘴，她只能发出“呜呜”声。他感觉只要能够阻止母亲招来暴徒，自己的力气就可以无限增加。而后，他用自己不曾知晓的力量把她拖回房里，又用脚把门关上。

她开始用牙齿咬儿子的手掌……

好疼……

咬吧……

好疼……

咬吧……

终于，母亲停止了挣扎。

终于，窗外变得春光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