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岩梦到了一片云雾缭绕的山崖。她说不清自己正从哪个视角观察着周遭的一切,视野的正下方匍匐着一只巨大的四足野兽,浑身的毛发仿佛金丝线一般熠熠生辉,随着野兽一起一伏的呼吸,能看见金色毛发之下隐约反射出鳞甲的黑色冷光。
修岩是个头脑清明的人,她总是能分得清哪些是梦境,哪些是现实,似乎从来不会迷失于光怪陆离的幻境之中。就像此刻她很清楚自己在做梦——刚刚打过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赶紧醒过来去食堂吃饭才是正经。
况且这野兽又长鳞又长毛的,委实看不出哪门哪纲哪目下的物种。结合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种说法,修岩觉得一定是自己的生物作业还没写完的关系。
正思索间,修岩的视角突然发生了变化,那头金毛兽站起身,开始摇头晃脑地穿过氤氲的雾气,而自己眼前的景物也跟着左右摇摆起来。景物变化得很慢,修岩甚至能感受到金毛兽踉跄的脚步和沉重的呼吸。
它受伤了。
修岩心中一紧。
金毛兽的腹部被刺入了一根无法拔除的巨刺,它深陷在柔软的腹腔中,此刻的修岩与巨兽感同身受,就好像肚子里被塞入了一把剪刀,锋利的刀口来回剐蹭着五脏六腑,修岩发现自己牙关紧锁,额头上不由自主流下了冷汗。
金毛兽拖着伤躯艰难前进,目力所及的不远处似乎是悬崖,能听到从幽深的谷底传来阵阵湍急的水流声。
被逼到无路可走了。
修岩被这个无端升起的想法吓了一跳。
我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
身后的草丛中传来一阵阵令人头皮发麻的窸窣声。
“杀掉饕餮,永绝后患!”
“前面是悬崖,它逃不掉了!”
一段锋利的剑光和几团刺眼的颜色从草丛间一闪而过,形状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阴冷。刹那间,无数滑腻阴湿的蚯蚓突然自岩石地底涌出,那些蚯蚓足有人手臂那么粗,它们互相纠缠扭动,却仍以惊人的速度卷上了巨兽的四肢。
修岩的视野与巨兽重合了,她现在动弹不得,奋力挣扎却无济于事,大蚯蚓渐渐爬上她的脊背,在她面前摇头晃脑,似乎正在找寻入口钻进她的身体。在她腹腔被扎入巨刺的地方,有一条大虫已经得其门而入,它伸出大半条长舌,开始贪婪吮吸鲜血。
腹部一阵剧痛,修岩头皮发麻,大吼出声。那不是人类的声音,听起来是某种大型猛兽的哀嚎。
给我起来!不中用的大家伙!
修岩咬紧牙关,靠腿部最后压榨出的一点力量一点点挣脱开又长又滑的吸血虫。
她张开巨口,把一条欺近眼前的长虫咬成两截,那玩意儿呲哩呲哩飙出一股子黑血,味道有如腐尸。
一个生物作业没做完而已,至于吗!?这些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来不及干呕,修岩忍着身体的剧痛向前奔去。她有种直觉,那就是草丛后面即将出现的东西,比这些恶心的大虫危险千万倍。
修岩没能跑出多远,一支着了火的长箭贯穿了她的后腿。她惊恐回望,草丛后面的危险已经现出了真身,那些直立行走的生物从头到脚罩着白衣,看不清面孔,唯有眼睛所在的位置上趴着两只巨大的飞蛾,飞蛾翅膀上各长了一对眼睛,四只眼睛扑闪扑闪,在眼窝里打旋。
白衣“人”一步步向修岩逼近,无数诡异的笑声从山谷的四面方飘进她的耳朵,不知为什么,巨大的恐慌在那一刻如潮水般席卷全身。
我逃不掉了。
巨兽身悬幽谷,在近乎绝望的嘶鸣中奋力一跃——
修岩第一次被梦境作弄得如此狼狈,疼痛仍依稀残留在腹腔里,额头上的冷汗不知什么时候把自己枕着的生物试卷打湿了一半。
这竟然是个货真价实的噩梦,修岩印象中自己至少有十五年没有做过噩梦了。她努力把大蚯蚓和蛾眼人压进记忆深处,收拾了一番心绪后,抬头望了望教室里的时钟——下午五点二十七分。
十二分钟,原来只打算睡五分钟的来着。对于寄宿制学校的高三生来说,这个盹打得奢侈又惊险。
六点整开始高三晚自习,放学后的四十五分钟休息时间每一分钟都弥足珍贵,这个点教室里的大多数学生都赶着去洗澡吃饭,剩下一两个废寝忘食的埋在试卷堆里奋力刷题,竟没有人注意到修岩的异状。也算不上什么异状,不过是做了个噩梦。
修岩趁没人注意理了理仪容,恢复了一幅学霸的高冷做派,准备起身先去洗个澡。是这样的,饭可以不吃,但澡不可以不洗。
这个点学校的公共浴室一定正大排长龙。虽然做好了准备,但看到浴室更衣室里挤满了白花花的校友们之后,修岩还是一阵头痛。公共浴室真的是人间仙境,高矮胖瘦在这里一览无余,蒸汽中混杂着各种洗护产品的芬芳,一切都充满了廉价的行为艺术感。
修岩努力不让自己注意这些刺眼的景象,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一个空位,争分夺秒地扯下了身上的衣服。但刚刚脱完衣服就发现旁边的女生像见了鬼一样盯着自己看,修岩禁不住心里一阵发毛。
心里头的毛劲儿还没过去,一段闲话悠悠然飘进了修岩的耳朵里。
“你看那个是修岩吧。”
“哪个修岩?那个1班的学霸?”
“是她。看不出来啊,想不到私底下这么开放。”
“啧啧啧,就是这种好学生才最虚伪了,成天端着一幅假惺惺的架子,背地里不知道都在干些什么呢,抽烟文身一样不落。”
任谁听到这种话都不会开心的,修岩先是一愣,然后在心里冷笑一声。这种闲言碎语她从初中听到高中,早就无所谓了,爱谁传谁传,我管你个二舅姥爷。
等等,纹身?修岩鬼使神差地一低头,顿时被自己肚皮上密密麻麻的黑色纹路吓了个目瞪口呆。
这是什么玩意儿?!我中毒了吗?!
修岩总算是知道那些人的谈资从何而来。
自己的皮肤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条条触目惊心的黑色纹路。这些纹路以修岩隐隐作痛的肚脐为原点向全身散射,歪歪扭扭地从腹部爬到后背,越过肩头缠满了整条右臂。这些纹路像是某种神秘的文字,情状之诡异令人发指。
能做出这种纹身的师傅品味一定……非常前卫。
修岩的脑袋一阵发懵,顿时感受到更多针刺般的好奇目光。被人围观裸体绝对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修岩抓起浴巾往身上一裹,遮住纹身,大步流星地往淋浴房走去。
然而热水一沾身,纹身竟然肆虐蔓延起来,大有爬满全身之意。这玩意儿还会生长是吧!?修岩腹部的钝痛顿时放大了几分。
灵机一动间,她干脆拧开冷水,兜头一泼冷水把她浇得牙关打战。好在随着体表温度下降,纹身也渐渐消了下去。
这个澡洗得修岩十分郁闷,12月冷水浴简直酸爽得无以复加。她裹紧衣服走出澡堂,迎风狠狠打了个喷嚏。
这到底是什么鬼玩意儿?难道跟刚才那个梦有关系吗?
情绪并没有影响修岩的思考,联系梦中的种种片段,她渐渐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但又不免觉得十分荒诞。哎,算了,这种事完全没道理啊。修岩自嘲一番,大概是吃错药了吧,请假去医院检查一下就知道了。
修岩天生有一种处变不惊的风度,她大约生下来就比别人少了一点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用修岩自己的话来说就是缺了个心眼。天塌下来的前一秒,她依然能悠然自得闲庭信步,关于自己的性命,漠不关心得近乎冷酷。
冷酷的修岩是个典型的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主,转眼就没再把热敏文身放在心上,空着肚子准备去上晚自习,心里顺便盘算着后天上午请假去医院,刚好逃掉杨老班的高考动员大会——她还得准备一篇鸡血演讲。
不过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修岩因为晚自习迟到两分钟被严格的班主任拦在门外,一起被拦在门外的还有同样缺心眼的滥好人李萌萌。
老班数落了修岩两句,一旁的李萌萌立刻替修岩委屈起来。
“杨老师,我知道修岩为什么会迟到……”李萌萌的轻声细语给修岩一种非常不详的预感,姐姐你可千万别说什么不该说的!
接着就听这个萌萌哒的妹子把浴室里看到的情景绘声绘色复述了一遍,听得班主任一愣一愣。修岩捂住脸,就差给李萌萌跪下了。
班主任听完神情痛惜得仿佛修岩得了绝症一般,要立刻给修岩的家长打电话。修岩连连摆手,只说检查一下就行,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当下请了假,在班主任没反应过来之前拉着李萌萌去了医院。
6点的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晚自习教室里一片灯火通明,一高一矮两个影子匆匆向校门外走去。
冬季的城市街道上几乎看不见除了人之外的活物,因此没人注意到活动在阴暗角落里的老鼠和蟑螂在同一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城市的地底忽然之间一片寂静。与此同时,晴朗的夜空无端涌起了无数阴云,一股难以察觉的腥气渐渐飘散。
邪风淫雨蠢蠢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