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来,入目的是一片刺眼的雪白。
雪白的窗帘、雪白的被子、雪白的墙壁、雪白的床头柜,一切都被蒙上了死亡的颜色,刺鼻的消毒水味充斥着叶羽的嗅觉,叶羽不禁皱了皱眉。
他试着想要坐起身,这个时候,门突然打开了,叶阿姨从门外走了进来,当她看到病床上已经醒来的叶羽时,眼中的灰暗猛地射出亮光,她愣愣地看着已经醒来的儿子,许久才回过神来。
“妈。”叶羽唤了一声,声音沙哑得不像话。
“诶,诶,我的好儿子。”叶阿姨的眼泪登时冒了出来,快步走到床边,将叶羽扶了起来。
“我怎么会在医院?妈,我怎么了?”叶羽只觉得浑身酸痛,并且浑身热得快要爆炸一般,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一片滚烫。
叶阿姨看着虚弱的儿子,满脸都是心疼和埋怨:“你怎么这么多天都不休息?你以为你是铁人吗?怎么这么逞强?这倒好了,生病住院了,你总是满意了吧?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这么让人操心哟……”
熟悉的唠叨声传入叶羽的耳朵里,但是叶羽却没有任何的厌烦之感,最近发生的事情将他的头脑占满,他只觉得心酸不已。
正自顾自唠叨的叶阿姨察觉了儿子的不对劲,回头一看登时吓得手足无措:“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啊你,医生说了,你劳累过度,不能工作,必须要好好休息,妈已经给你办理了住院手续,这几天你就安安心心地在医院里休息着,妈找你上司给你请了假了啊。”
“嗯。”叶羽点点头,目光在叶阿姨憔悴的脸上顿了顿,无神地转向了窗外的阳光。
他恐怕是睡了很长时间吧,雨停了,天也晴了。只是,他心中的倾盆大雨,什么时候才能停呢?
天亮了,也晴了,然而事情的真相却永远地定格在了几天前的黑色的下午,那个下着倾盆大雨的阴沉的下午。
一切的希望和绝望分崩离析,只余下无尽的疲惫和无力,平生第一次,他感觉到原来绝望和无奈也能如潮水一样,将真相和希望淹没,消失。
最后,只剩下迷雾般的疑团。
叶阿姨轻轻叹息,她从赵队长处得知了所有的事情,也理解了一向玩世不恭的儿子为什么突然这么在意一个普通的交通事故,沈氏夫妇的遇难她感觉很是遗憾和悲哀,那个天真笑着的女孩的脸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那么小的孩子,该如何承受那样撕心裂肺的苦楚?
“妈,有最新的报纸吗?”叶羽喝了一杯水,看向自己的母亲。
“这……”叶阿姨知道他想要看什么,她手里捏着一堆刚刚脸都来不及洗就跑去报社买来的报纸,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递过去,医生告诫她病人不能情绪激动的话犹在耳边,她生怕叶羽看了之后情绪会激动起来加重病情。
知母莫如子,叶羽自然明白母亲的顾虑,他艰难地探了探身子,伸出手,从叶阿姨手中拿过那堆报纸。
叶阿姨跑遍了全市所有的报社,把最新的报纸买了下来,虽然过了些许时间,但脸上的汗水依旧清晰可见,叶羽默不作声地一页一页地翻着报纸,认真地找出了所有报纸里关于这件事情的报道,直到他看完最后一张报纸,脸上仍没有什么表情。
果然如赵队长所说,这件事故已经被“暂定”成了一则再普通不过的交通事故,与其说是暂定,不如说已是结局,只要听到甚至是看到这起事故的人,都不会想得多么深奥,都会理所当然地认为是雨天路滑以及轿车失灵造成的悲剧。
这些报纸的内容,无非令他大失所望,而又丝毫不出乎他的意料,凡是有这起事故的,都被放在了报纸最不起眼的边角处,篇幅都很短,甚至稍不注意就看不到,唯一一张把它放在中间的报纸,也只是因为死去的沈氏夫妇做出的贡献罢了,与这起疑点重重的事故经过没有半点联系。
“本报讯,云汐市莺语小镇前方十字路口区域于五月十二日下午六时三十分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出事者为一家三口,致两名大人当场死亡,孩子受重伤,已经入云汐市中心人民医院救治,目前院方回应已经无生命危险。接到报告后,公安、交通、医疗等相关部门迅速赶往事发现场,展开初步调查。从监控录像可以看到,是一辆黑色轿车撞上了正在行走的一家三口,事故初步推断是因雨天路滑或是黑色轿车刹车失灵造成的事故,据警方称,两位死者是我市著名科学家沈然沈珂夫妇二人,而受伤孩子是他们的大女儿,事故暂定为普通的交通事故,但是否有人为因素暂且未能彻底排除,肇事车辆和肇事司机在事后疑似逃离现场,因黑色轿车未有车牌号,且现场没有找到与案件相关联的证据,所以警方目前还未能找出肇事者,事故的进一步调查仍在继续。死去的沈氏夫妇除去已经入院治疗的大女儿外还有一个一岁多的小女儿,目前在家无任何危险,已经被警方带走,详细原因请关注电视台报道。”
叶羽放下报纸,找出手机,打开,找到关于这个事件的电视台报道,抿着唇一言不发地盯着发光的屏幕,直到报道完毕,他颓然放下手机,沉默地闭上了眼睛。
电视台报道无疑就是将报纸上的事件原原本本地重复了一遍而已,再者就是呼吁电视机前的所有人献爱心,关心已经失去双亲的沈墨画姐妹俩,给这两个年幼的孤女献出自己的一份力量罢了,没有任何价值。倒是有不少的爱心人士同情这两个女孩的遭遇,去医院看望了正在住院的两个女孩,而沈墨画也脱离了生命危险,被转移到了普通病房,就在叶羽所住病房的隔壁。而沈墨书体内是否具有她姐姐和父母身体内的毒素,检查报告还未出来,目前正在观察室仔细观察是否有不良反应。
怪不得听到病房外一阵嘈杂,原来是有许多人前来看望,人们无非是送来一些水果和鲜花,然后对着昏迷中的沈墨画长吁短叹一番,表示自己的同情,然后叹息着离开医院。
每个人都是这样,直到医生出现,说病人需要静养,不适合太过吵杂,把前来看望的人都远远地隔在窗户边,除了进去检查的医生和护士外,不让任何闲杂人等再进去了。
这件事情就像是一片云烟,毫无存在。想必,没过几日,怕是连莺语小镇上的人,也会彻底地忘了沈墨画姐妹和她们父母的存在了吧。
小张突然地打来一个电话,叶羽听着他的汇报,眉头皱的越来越紧,待他挂了电话之后,整个人比方才还要阴沉许多。
叶阿姨正想要问什么,却听叶羽道:“妈,我已经没什么事了,请帮我办理一下出院手续,明天就出院吧。”说着再次躺了下来。
“不行,你的身子……”叶阿姨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儿子的身子,拒绝的话毫不犹豫地从口中说出。
“妈。”叶羽疲惫地打断了叶阿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在等着我,沈家父母绝对不能就这么毫无缘由地离世,这件事情绝对不能不了了之。”
“这……好吧。”叶阿姨叹了口气,知道自家儿子的倔脾气,只是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答应下来,“那你今天必须在这里休息,哪儿都不许去,什么都不许做,我才去给你办理出院手续。”
“嗯,好。”叶羽没有反对,似是知道这已经是母亲对他做的最大的让步,也没有继续坚持,闭上了眼睛。
叶阿姨给叶羽掖了掖被角,看着儿子进入熟睡后,才起身走出病房,轻手轻脚地关好门,快步向着叶羽的主治医师办公室的方向走去。
叶羽努力让自己看着像是已经熟睡的样子,待母亲走后,他睁开眼睛,脸色阴沉着,眼中是极力克制才压下去的焦虑不安,小张说,在将沈墨书从沈家抱走的时候,看到客厅正中间的桌子上放着一张纸,被从窗户吹来的风刮到了地上,小张捡起来之后看了一眼,就立刻给叶羽打电话了,那张纸没有写别的内容,是一封遗嘱。
大致内容就是如果夫妻二人双双死亡或是死因不明,那么夫妻二人的一切财产均过继给大女儿沈墨画,由沈墨画支配。至于姐妹二人的去处,遗嘱上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地写着:不接受任何一个人的抚养申请,夫妻二人死后,即日将姐妹二人送去天堂福利院,当沈墨画到了十六岁之后,夫妻在莺语小镇的这座房子就归于沈墨画名下。遗嘱的右下角,签着夫妻二人的名字,甚至已经盖了公章,已经具有法律效应,已经起效。
遗嘱的日期是他们一家出车祸的前一日。
为什么沈氏夫妻知道自己会在几日之内出事?为什么他们会知道自己将会死因不明?为什么他们会知道如果出了事故一定会死?为什么放着好心人不去依靠,偏偏要把年幼的姐妹二人送去福利院?他们那么疼爱女儿,为什么狠心地舍弃两个女儿?为什么好好的云汐市孤儿院不去,非要去那偏远山上的天堂福利院?
或许,一切都不是巧合。一切疑问都将会有一个共同的回答。
无论是夫妻二人让年幼的沈墨画过早地接触家务和照顾抚养自己、抚养妹妹,让沈墨画读那些深奥的书,懂得比同龄人更多更多的知识,甚至不怕繁忙生下第二个女儿沈墨书,都是在为那一日的车祸做准备。
叶羽把目光转向窗外,案件的发展和背后的一切都已经朝着不受控制的方向涌去,谁都拦不住,无论是车祸现场的种种疑点,亦或是夫妻二人这份临终前的奇怪遗嘱的内容,无不令人觉得诡异而不同寻常,叶羽的后背不禁冒出些许冷汗,或许,赵队长就是知道了遗嘱的事情,才不让他们继续调查下去的。
这场看似天衣无缝的车祸悲剧的背后,或许,是一张早在多年前就结成的一张密密麻麻的网,这张网用阴谋和狠毒织成,以及,很有可能,会将多年前的一桩桩不堪回首的回忆狠狠地揭开,当这张神秘面纱被揭开的那一刻,或许是一件不堪入目的血淋淋的回首,亦或是一件令人难以置信的真实的事实。
本能的恐惧在身体里叫嚣,所有的细胞都在劝阻叶羽就此终止,不要再继续调查。叶羽知道,如果他继续调查下去,自己也有可能会被卷入一个神秘的黑暗的杀人计划,甚至自己的性命也将不保。
但他的脑海里却是沈墨画和他下棋时嫌弃却又耐心的神情、是她在递给他生日邀请函时,连紧抿的唇都隐藏不住的欢喜的笑容,和车祸后她看他的那双眼睛,透着绝望和死寂。
叶羽的大脑像是被装了一颗炸弹,随时都会爆炸,心里的矛盾犹如翻江倒海一般,折磨着他的两个不同的意志,最后,那双透着哀伤的眼睛将那个阻止他去调查的灵魂粉碎,他睁开眼睛,已是一片清明。
决心已经定下,毒誓默默地立在心中,就像是他刚才对母亲说的,沈氏夫妇的死决不能敷衍了之,沈墨画姐妹的一生决不能就这么草草地改变。同样,他决不能容忍这件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地结案,作为一名刑警,他要做到无愧于这个行业,如果对方真的有一个连环的杀人计划,那么若是不及时挖出来,还会有下一个,下下一个人受伤或遇害。
此时此刻,叶羽终于理解那些来到警察局报案的死者或伤者家属们撕心裂肺的痛苦和崩溃,以及寻找孩子的家属的焦虑和不安,这是一件被鲜血和生命染透的案件,只要是和生命有关的案件,就永远都不存在不值得调查的案件,就是他们刑警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