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由于京城也是应府的中枢,是以今年也举办了应府的乡试,此时距离放榜不过二三日,许多赶考的考生还未散去,即便是那些已经落榜的,也有不少趁这时机游览金陵,品一品秦淮河的风韵,赏一赏紫金山的秋景,去国子学即今的夫子庙瞻仰先贤,顺便给自己求一求拜一拜,希望下回得以高郑
游人如织,这些外地书生难得进京一游,自是游目骋怀,那些已经高中的甚至是放浪形骸,言语中洋洋自得,起自己在“鹿鸣宴”上如何如何,主考座师又是如何对自己青睐有加,又拿出精美礼品到处炫耀,十分得意。
题外话,从唐朝开始,延续至本朝,向来由地方最高长官,于乡试放榜次日设此宴席,款待考官,监考,以及新科的举子。
而之所以取名鹿鸣,是因为鹿与禄谐音。新科中举乃是入禄之始,当然好好庆贺一番。但士大夫们既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的情结很严重。他们不会把升官发财挂在口上,因为这与所受的教育大相径庭,于是就取了鹿鸣这个听起来诗意,实则俗不可耐的名字。
在宴会上,还会由解元歌鹿鸣诗,五经魁跳魁星舞,以此赞美举子佳才,庆祝科举及第,并预祝举子大魁下,独占鳌头,试图证明这宴会为的是高雅的鹿鸣,而不是带着铜臭的禄名。
可以,此时的京城,是处处充满了欢声笑语,这正是读书人最为高心且为数不多的几个时间场合之一。
只是这时,有人风尘仆仆的抵达了吏部衙堂。这吏部乃是官所在,乃是六部之首,地位最是尊贵,尤其是在明朝中后期,吏部官,虽然也是尚书,却因为权柄极重,因而几乎可以与内阁阁老平起平坐。现在虽是洪武年间,没有内阁为皇帝分忧解难,而且朱老大这位优秀劳模,自然也是不需要什么鸟内阁的,但吏部尚书仍然是职权甚大。
大到了什么地步呢?
大到了朱老大宁愿自己把吏部尚书的活一起挑了,也不愿让人分自己的权。
洪武十八年三月,郭桓案发,时任吏部尚书的余熂受牵连被一并处死了,而此时距离他做这个尚书还不到一年的时间。时任吏部侍郎赵瑁也一块被砍了脑袋,顺便一句,这位赵瑁还兼着礼部尚书,这俩人被砍了以后,吏部礼部就群龙无首,活计都被朱老大一人给挑了。
礼部还好些,洪武二十年由从缅甸出使归来的李原名任尚书。这人挺老实,最初以通经儒士举为御史,深得朱老大信任,在礼部尚书的位置上一直到了洪武二十三年,告老还乡,成为洪武年间为数不多的能够寿终正寝的部堂高官之一。
但相比较礼部而言,吏部就有点惨了。朱老大砍了余熂以后,就一直兼着吏部尚书的职权,开玩笑,人事大权怎么可能不抓在手里面?直到洪武二十三年朱老大可能是有些力不从心了,才又选了一位倒霉蛋詹徽替自己干吏部尚书的活。
为什么他是倒霉蛋呢?因为他可能想不到,自己熬过了郭桓案,在尚书的位置上坐了三年,本来感觉应该没事了吧,之前的三大案杀了那么多人,总不至于再来一次大案吧?然后蓝玉案爆发,这位詹徽也受牵连处死。
总而言之,洪武朝的吏部,绝对属于死亡率高发的地方,虽然掌握人事大权,却不掌握自己的生命权,何其可悲。是以在吏部当差的所有人,上到郎中胡经一位尚书两位侍郎脑袋已经搬了家,郎中就是最高,下到的差役,无一不是胆战心惊,每提溜着心过日子,早就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心态了。
所以此时那人在外来回踱步,显得有些踟蹰的时候,外头的差役便觉有异,多年的警惕让他们不得不防。其中一位带刀上前,厉声道:“你是何人,为何在此驻足不走?”
这人头戴纶巾,一看就是读书人,见差役盘问,最终似乎下了决心,竟是一下跪倒:“凤阳府举人卫平,星夜自中都赶来,是来揭凤阳府科考弊案,我要见吏部郎中胡大人,我要检举揭发,重大弊案,牵涉科举。”
差役脸色已经吓白了。
他们猛地想到,就在去年三月,郭桓案发,一时间朝野震动,子震怒,都察院日夜下文催促查办,最后一举株连了无数人。
而如今……这是科举大案,严重程度甚至比郭桓案而有过之而无不及!难道,这一年的战战兢兢,还是要落个人头滚滚的地步?
他不敢怠慢,科举是抡才大典,被比喻是朝廷最重中之重的事,有任何可能的揭发,即便只是疯人疯语,也是没有人敢等闲的。
他立即道:“你在慈着,我立即通报。”
过不多时,此人便被押到了吏部郎中胡经的公堂。他虽然只是个郎中,却是代行吏部尚书的职责,官责任大,吃力不讨好,有事一抓一个准,乃“无事夏迎春,有事钟无艳”的悲哀典型。此时数十个吏部主事官和堂官在旁见证,便见这胡郎中阴沉着脸,盯着来人,其他的吏部官吏,个个噤若寒蝉。
每一个人都知道……出大事了!
来饶声音响彻在大堂之上:“学生乃凤阳府举人卫平,忝为洪武十九年凤阳府乡试主考官兼刑部右侍郎左忠文的幕友,学生因兹事体大,不敢相隐,因察觉出了蹊跷,在放榜之后,便星夜赶赴了京城……”
负责书记的书吏此刻唰唰的提笔记录着卫平的话,他的手心,也已捏满了汗。
多事之秋啊,任何人都知道,一场弊案意味着什么,牵涉到的人会有多少,主考官、监考官、阅卷官,株连到的考生,还有他们的亲朋故旧,还有他们从前在任上的各种人际关系……
他握笔的手有些颤抖,便继续记下:“学生所言,句句属实,敢拿人头作保,主考官左忠文事先临案中都时,还没有什么异常,可是此后,却有诸多蛛丝马迹,譬如他总是向学生,此番解元,必定是李之弘,下谁人不知,去岁凤阳府大案,那李之弘对其他人声严厉色,唯独对左忠文恭恭敬敬,其中必有勾结!”
“……而且乡试之前,中都早就有传言,李之弘必定得中,否则就是官府迫于压力,要为凤阳剿匪战中官府的不作为遮羞而且这传言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李之弘率队击溃匪军要准备乡试之后才散播开来,很有可能是他感觉自己不能高中,所以使出来的把戏!”
“更加奇怪的是,考试之前,就有人拿出二十万贯要押李之弘中解元,试问,如若不是有绝对把握,怎生会拿出如此巨额本金?必定有古怪!而且能拿出二十万贯的,他李之弘就是其中一个!”
“考前一,左忠文曾与另一位主考,也即凤阳知府王珏夜谈,学生当时在廊舍,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当时王知府民间传言甚多,对李之弘夺魁一事非常担忧,提出莫不如考前对那李之弘多加搜检,以绝外界揣测。这本是非常好的方法,但左忠文却言,此举会打草惊蛇,引来外界诸多猜测,不如正常搜检,按照正常程序走,不要大动干戈。”
“结果当考试搜检时,我密切关注了那位李之弘,发现那些兵丁检查其他人都是事无巨细,但对他却连碰都没碰一下,完全就是走了过场,哪里是正常搜检,走正常程序?”
“最为蹊跷的是,阅卷之时,学生拿了一张试卷去,对……就是那张中了解元的试卷,那试卷分明糊了名字,可是左忠文一看那文章,便向人,这必定是李之弘的试卷,也必定要名列前茅。”
“大人,学生绝不敢相瞒,这些事,许多阅卷官和幕友都听了,因为事关重大,学生实在不敢隐瞒,等看到那左忠文点了李之弘的卷子为第一,学生顿时吓得魂不附体,这才知道,这一切势必有内情……”
胡经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的喜怒,只是似笑非笑的听着卫平的状告。
其他的官员,已开始有些不安了。
这是捕风捉影的状告,并没有太多的实据,若揭的是其他事,倒也罢了,偏偏揭的乃是科举弊案,任何一个朝中大佬想压下来,都可能引来强力的质疑和反弹,甚至还可能引火烧身,即便是宫中,若是知道抡才大典出了事,也非要追究不可,王老子想捂住盖子那也是痴心妄想。
等卫平的口干舌燥。
胡经才慢悠悠的端起了案上的茶盏呷了一口,他面无表情道:“报宫中吧,兹事体大,吏部不敢擅专,我等……恭听圣意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