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句话叫“距离产生美”,生父之于木沙,是够远的存在了吧。她也不负这一句话,把最缥缈的遐思系之于他。
至于辛父,他们有的是“在一起”,是日出日落转换中融化的点点滴滴。
辛父说:“咱们家穷,别的买不起。但是只要跟学习有关的,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买什么。”
辛父不知道“跟学习有关”这五个字的限定范围有多大。他是一个地地道道、老实本分的农民,不会吹牛,可是这话若细究起来,确实有吹牛的成分在里面。好在,没人细究,好在,木沙也不知道“跟学习有关”这五个字的范围究竟有多大。
整个小学阶段,木沙买过的唯一奢侈的东西是一本带锁的有着黄色卡通图案的日记本。
那是三年级的暑假,木沙天不亮就起来,跟着辛父去很远的集市上卖茄子。运茄子的是一辆生了锈的破破烂烂的人力三轮车。木沙坐在车上,辛父躬着腰在前面卖力地蹬着。遇到不好的路段,木沙再跳下车来,从后面推。实际上,这句话应该反过来说。那是一条土路,早已被拖拉机压得坑坑洼洼,难寻一块平整的地方,只有在穿过村子时,才会冒出一截相对平整却也是大疮小疤的水泥路面来。这时候,辛父就会回过头来说:“推累了吧,上来坐一会儿。”实在累了,木沙就上去坐一会儿,不累的话,木沙就在旁边小跑跟着。车是不用再推了,因为水泥路面的车推起来不是快得吓人,就是颠簸得吓人。辛父是断然不肯抬起双腿,让木沙一个人推的,而且跌损了茄子皮,茄子的卖相差了,价格也就差了。
路很远,让现在的木沙走起来是先会感到压力的。可是那时的她一路上却充满了快乐。天上的星星稀稀落落的,月亮很好。身边的田野里,玉米苗已有膝盖那么高,葱葱茏茏的连成一片。不知名的虫子发出清脆的叫声,小孩子的她更是享受奔跑着的凉风和足下深一脚浅一脚的感觉。
到达时,天刚蒙蒙亮,除了摊贩各自忙碌着,街上还显得很空旷。
辛父找位置停下三轮车,放下后挡板,挑出大而圆的茄子码放着。木沙则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人和物。辛父从口袋里摸出两张五角钱,交给木沙,对她说:“你去买点吃的吧。”木沙问:“爸爸,你要吃点什么?”辛父答:“我还不饿,你买自己的就成。”
生意还没开张,辛父是断然不肯吃东西的。常常的情况是,天不亮就出去,天黑了好久才回来。那时候木沙总习惯在路边蹲着等他,看着从街口驶进来一辆辆面包车、拖拉机、自行车,每当看到三轮车时,她都会睁大了眼,盯着来者的容颜,然后看到的车子不是还没到眼前就拐弯走了,就是一刻不停地从她的眼前颠簸过去。如果等得时间久了,木母就会走出来,叫她回家吃饭。她却固执地留下来,心里还会向老天默默祈祷,希望她的爸爸能够平安归来。直到终于看到熟悉的三轮车,熟悉的人影,自然地拐进她所在的巷子,她的心才会快乐地放下来。那时的辛父常常是一天没有吃饭,而且急得满嘴长泡。
运气好的时候,天还没黑辛父就回来了。那时,他会吃根油条或者吃个馒头,还会给木沙带一两串红红的糖葫芦或者几个人家卖剩的小桃子。
木沙说:“我再等会儿,好多摊子都没有摆好呢。”
街市上慢慢热闹起来。眼前人来人往,却少有人光顾他们的摊子。这里的人,绝大部分都有大块大块的田地,家里的粮食蔬果颇多,又都节俭,基本上都处于自给自足的状态。但既然有集市,也有这许多做买卖的人群,应该也不乏买主吧。
这不,远远的走来一个女人,三十来岁年纪,身穿一套小西装,露出匀称的身段。她掂起一个又大又紫的茄子,问辛父:“师傅,你这茄子看起来不错,怎么卖的?”
辛父答:“五毛钱一斤。”
“倒也不贵。”女人正待说什么,忽然背后一人叫住她:“咦,真的是你呀。你也来赶大集啦。”
“是啊,真巧。”女人回答。然后就在摊位前和叫住她的人聊起了闲天。
木沙好奇地听着,眼巴巴地看着她一边说话一边用指甲掐着手里的茄子。不一会儿就把那个光泽圆润的大茄子掐得伤痕累累,变了颜色。
木沙瞅瞅父亲,他也正直勾勾地看着呢。
眼见她们的对话没完没了,辛父再也忍不住了。他说:“哎,这位同志,你到底还买不买呀?不买就把我的茄子放下行不?”
女人回过神来,看了看手里可怜巴巴的茄子,不好意思地笑笑:“买,当然要买。”木沙以为她会把掐坏的茄子放在一边,另外挑选。可是当辛父拿起杆称时,她把手里的茄子先放进秤盘里,又挑了几个,也不讲价,付了钱提着茄子和跟她说话的人走了。
有了第一个,慢慢地就又来了第二个。时间尚早,主客从容。车斗里的茄子渐渐地少了下去,日头也渐渐地爬到了正中。
辛父从一堆零钱里数出两块钱,递给木沙说:“我走不开。你去转转吧,买点好吃的。”
一路转过去,无非就是些包子馒头,油条豆浆,馄饨面条,苹果香蕉梨,肉夹馍,大焖子,还有烧饼凉皮。再就是些卖衣服的,做衣服的,卖箱包的,卖农具的,卖老鼠药的……视觉上似乎永远是这一套东西,没有什么新意。可是对于别的感观来说,却因为不接触而变得遥远,因为长期的遥远慢慢地形成了一种高不可攀且又根深蒂固的错觉。
有时候,还有卖盗版书、旧杂志的。那时木沙还不知道“盗版”这个词,后来听说了,也不甚明白。反正那些书看起来的确很粗糙,还有错别字,但关键是便宜,便宜到即使木沙也可以偶尔买个一两本。
木沙很难说自己好学,但对于买书却有一种奇怪的热情。看电视之外,看书成了她最大的消遣。可以这么说,只要是装订成字的东西,她都来者不拒。在鱼龙混杂的书册里,在朦朦胧胧的意识中,在不可不必为他人道的孤寂里,木沙不知不觉中建起了一个只属于她的精神世界。
这一次,没有卖书的,却有一个卖文具的。
木沙不缺文具,本来目光可以一扫而过的,可是很快就被三本硬皮的笔记本吸引了。本子的封面很光滑,上面印着可爱的小熊图案,显得很精致。在本子的开合处,封面凹了下去,露出两条厚实的塑料,在塑料的中部,有一块近正方形的金属,上面还插着一把小小的钥匙,仿佛一打开,就能看到一个神秘的新世界。
老板看到有人对她的东西感兴趣,忙招呼道:“小朋友,你喜欢这个本子?这是日记本,你看见了,还带锁子呢。你要不要买一本呀?”
木沙有些羞怯地问道:“多少钱?”
“不贵,就八块钱。”
“八块钱还不贵?”木沙在心中大呼道,摇摇头,正欲走开,老板又说道:“你要真想买呀,七块钱也行。看你是个小孩子,我也不多要你的。再少了可就不成了,我会赔本的。”
木沙摸摸口袋里的三块钱,根本不够,也不舍得。她知道辛父卖菜,最好的时候也就挣个四五十块,有时候二三十块,运气不好的时候,一天下来,也就三五块钱。木沙知道这三块钱的份量,还是摇摇头走开了。
最后,木沙买了两块烧饼回去了。
傍晚时分,街上的人没有几个了,摊贩们也陆续收摊回家。
今天的生意还不错,虽然没有卖完,也就剩了十来个茄子。
木沙坐在车斗里,跟随辛父回家。经过那家卖文具的,木沙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老板娘也在收摊。看到木沙投过来的目光,老板娘热情地喊道:“咦,小姑娘,那个本子你还要不?马上收摊了,你要的话,我六块钱给你。”说着,朝她举起那个本子。
辛父转过头来问:“怎么,你想要啊?”
木沙抿着嘴,不说话。
辛父说:“什么六块啊?我把剩下的茄子给你,算我们五块钱得了。”
“行。”老板娘爽快地应道。她走过来,把本子递给木沙,接过辛父给的五块钱,揣进裤袋里,伸出双手麻利地一拢,就把十几个茄子都兜进了自己的围裙里,转身放到自己的三轮车上,还不忘回头表示感谢。
木沙手捧着心爱的日记本,满足地坐在辛父的车里。一排排房子从他们的身边向后掠去,借着夕阳的余光,木沙看着房子后墙上刷的大大的标语。其中有这么一句: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
木沙看着眼前屈身躬背的辛父,想起了母亲的话:“你爸对你们真是没得说,尤其是你,木沙,你爸最疼你。你们对我好不好没关系,但一定要好好报答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