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木沙所在的病房是三人间。房费比之前少二十,一天五十。
她在靠窗的位置。中间病房是个年轻的女人,挺着个超大肚子。她的女儿已经在上幼儿园,这是二胎,因为之前是剖腹产,疤痕有些薄,医生也建议她住院待产。
“我都住了七天了。旁边的人换了好几个,就我还是老样子。我都住得不耐烦了。”
这话是真的,就连例行检查的护士也惊奇“你还在这儿,还没生?”
她苦着张脸,“可不是。”
她的婆婆照顾她。感情也淡淡的,当面也还算融洽,她老公带孩子来看她,婆婆不在身边时,她就吐槽“给你妈说,把那双拖鞋扔了吧,臭死了。”
由于都是二胎,头胎又都是女儿,几乎自然而然地,谈起胎儿的性别。
“我看你肚子那么尖,一定是男孩。”她撇着嘴,“我婆婆重男轻女,希望我生个男孩。怀孩子后我一直喜欢吃酸的,人说酸男甜女,我也觉得是个男孩。不是说男孩一定比女孩好,可既然投胎已经是女儿,谁不希望再生个男孩,儿女双全呢?”
木沙知道这些老生常谈,不止一个人告诉过她,她怀的应该是男娃娃。她感觉和之前怀小木沙时也不太一样,因此她也这样相信着,并且决心无论男女,只此一个,再不生了。这已经和吴前达成了共识。
靠门的床位住着另一个女人,肚子并不很大,也没人陪,只在晚上,她的丈夫会来看她。
从他们的谈话中,木沙得知,他们是因为胎儿过小住院观察。
和中间床位的不耐烦也透着点财力的自信不同,他们,言语表情都流露出无可奈何的忧愁。
木沙住进来的次日下午,征得医生的同意,他们回家了。她的床位被一个高高胖胖的女人占去。
木沙本来的意思是顺产,医生检查,说胎位不很正,兼之木沙身量小,顺产恐怕有困难,建议还是剖腹产。
“预产期到了,还没动静。要剖也可以了。你们商量商量,你们是年前生呢,还是过两天,看看情况再说。”
木沙问吴前“你是要生个蛇尾巴呢,还是生个马脑袋?”
“什么都行。”
“你们是不是也要放假了?”他问医生。
“我大后天就休息,初一到初七。不过这没关系,会有值班医生的。不能因为过年就不生孩子了不是?”
他们当即决定,次日剖,绝育手术一起做。
“这个医生可以,由她手术放心。”医生走后,临床的女人发表意见,“不过你干嘛非要结扎呢?对身体不好。而且如果以后还想生的话,不就生不了吗?反正我是不会结扎的。要扎也是扎我老公。”
木沙但听不答。没有第三个。如果真照母亲所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只允许有两个手心。至于扎谁,吴前介意,他身体本来就弱,照他的说法,若再被结扎,岂不成了太监,还算什么男人?
“假若对你影响真这样大,对我就能毫发无损?”木沙不是傻子,却是驴子。罢了,未来无论怎样,孩子不会放手,也不会再要。
对母亲一词的认定似乎是为了反抗对它的不信任。
可是木母打电话给木沙“听说你要生二宝了。钱够花吗?不够的话叫你哥给你打点。多了不敢说,两三千还是有的。”
两年半的互相沉默被打破。不过也只是打破而已,从来难得过分亲密,现在,几乎更不可能。
木沙想起,转到镇中学后住宿的那年冬天,天快亮时忽然闹肚子,去开院门是锁着的,不得已去离放自行车有些距离的角落蹲下了。
难堪的,裤子被弄脏了。由于离家近,没带换洗衣物。木沙在不起眼的地方等到天亮,老师开锁离开后,迅速推了自行车,朝家里飞奔。
回到家,她什么也没说。从砌在煤火旁边的小缸里打了热水,拿了衣服,就一头钻进澡棚子。
等她出来,发现撂在外面的脏衣服已经挂在晾衣绳上,还滴滴答答地掉着水。
木母正在做饭。红红的火光映着她的脸庞,一切是那么温暖。木沙走过去,轻轻搂住她,前所未有地低声呢喃“妈妈,我爱你。”
木母拍着她的手“傻孩子。”
她的心上轻松了些,不过,并没因此放纵。不添麻烦曾是无情的警告,现在,是她的最低守则。
“不用的。今年剩了两万来块,够了。”
“是你告诉妈我要生孩子的?”她问木牙。
“可不是。我每次给她打电话,她都问我你有没有给我打电话,都说些什么。妈怎会不关心你,可是她最心爱的小女儿。”
木沙听了,心上一暖。真的是这样吗?
“哎,你们都犟脾气。最后老妈还是败给你。”
“哼,说的你好像不是犟脾气似的。”木沙笑。
“也是呵。生了吗?”
“没呢。决定明天剖。”
“明天呀,还是蛇年吧。生一只小蛇缠死你。”
“唉,随命吧。你呢,孩子还乖吗?”
“乖什么乖,男孩子淘气,一天没把我气死。”
接着,她们又聊了些家里的情况。木沙得知,木叶往外拿了两万,木母又从别处借了一些,东拼西凑,真使木扁在县支起一家餐馆。
到底是开了一家餐馆,木沙想。似乎由此解开了误会,消化了仇视,但距离是永远存在的。
木沙上了手术台,准备迎接又一个新生命,并且莫名地笃定,是一个男孩。
“是一个女孩。”护士说。
木沙愣住了,一颗心沉了下去。
医生补刀“几点了?快下班了。嘿,一上午全是男孩,终于在最后见着一个女娃娃。”
偏偏是自己。
孩子响亮的哭声提醒木沙,她是一个鲜活的生命,不承认一开始就带有偏见的判定。
女孩又怎样?难道自己真的在乎这些吗?
“3150克。体长50。”是一个健康的孩子。
震惊、失望,甚至绝望,当护士告知孩子的性别时,吴前的脸色十分难看,完全没有做父亲的欣喜,以至于护士让他接过孩子时还没反应过来。
他凝固的表情全收眼底,木沙有些担心吴前真的在乎这个。
联想到自己初闻时的惊怔,木沙宁愿认为,让人失望的不是孩子的性别,而是饱足的盲目自信。
可情绪上的不满是那样真实,投进心的深潭,溅起的不止稍纵即逝的涟漪。
或许是木沙想多了。吴前恢复了喜悦和正常。
他甚至跑到外面,跟木母打电话,报告母子平安。
木沙听说,有些生气,仿佛吴前做了什么越界的事。这生气使她警觉,不应该他没错。
也使她更深切地认识到,即使已经为吴前生了两个孩子,他依然不是那个愿意呈现在家人朋友面前的人。
不过话说回来,家人已经是那样遥远,朋友,几乎完全绝灭。
沉默地辗转,鲁迅的箴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