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上小矮几,金斌递给她一本泛黄的右装订册子,她接过打开一看,愣了:“老祖宗,这是一本家谱?”
“是,我老金家的家谱。”金斌摸着发黄的小册子,“我老了,眼神不好使不说,手也没劲,再也写不出年轻时的字。家里的孩子们虽然读了不少书,字写的却难登大雅之堂。这些年,我早就寻思着,要找人帮忙,重新誊抄一份家谱。可是左挑右挑也没挑中个合适的,这不,竟然把您给盼到。”
我谢谢您老人家对我的赏识,随便把家谱给外人写。不过,他不找自己誊抄,也是找别人誊抄。都是外人,找谁写不是写。这么想着,穆亦漾接过金宵递给自己的一本空白的同样是右装钉的册子:“写在新册子上?”
能用泾宣装钉的空白册子,看得穆亦漾有点眼红。她是个识货之人,一直看出,那是写一张少一张的千年泾宣:“老祖宗,您不给我一支好笔,还真对不起这宣纸。”
孩子的眼光红光,膜拜痴迷的眼光闪闪发亮,不懂行情的人,还以为她手上捧着的是一张藏宝图,而不是泾宣册子。金宵也是一个好笔墨之人,他笑着说:“笔是有,姑奶奶挑挑。”
穆亦漾爱惜的轻抚着泾宣,考虑再三之后,挑了一支湖笔:“好笔太多容易让人眼花。”
“姑奶奶,你用两种字体同时写吧。”金斌这个想法由来己久,“现在的孩子们,字写的一个比一个难看,祖上留下来的东西,真担心有中断的那天。”
真有那一天,至少还有另外一种字体能让后人看。社会发展的太快,变化也大,将来发展成什么样,谁也不知道。
穆亦漾自是听从老人家的话,不过,她心里也奇怪:“如今大家都流行这么记载家谱?”
双语版的家谱,听上去很时尚。然而,时尚的同时,隐约透露出一丝无奈、顺从和悲凉。
“不是,我家是头一家。”金斌觉得自己的开明,不是别家老祖宗学得来的,“家里就我岁数大,我决定的事情,他们说服不了我。”
于是,穆亦漾开始正式誊抄金家的家谱,从始祖开始,一直往下。令她惊讶的是,除了子孙之外,嫁进来的媳妇也能榜上有名。她原以为这些人家的家谱只记录男性的姓名,女性只能是无名之辈。
她在写的时候,金宵会在旁边告诉她相应的汉名。穆亦漾边听边写,边看边问。金宵对自家的家族史最为熟悉,有问必答,有时还告诉她一些轶事,听得大家哈哈直乐。
誊抄家谱这么严肃的事情,竟能欢腾成这样,除了金家之外,估计也没谁了。
金定坐在一旁,专心地为穆亦漾磨墨,他打量着穆亦漾写的字,心里不禁赞,好字,的确是好字,难怪老祖宗愿意把家谱给一个年轻人誊抄。他的侄孙金乙没事可干,安静地在穆亦漾身后看她写字。
且不说上房的事情,金家门口已经停了两辆车,金罗从车上下来,另有两人也从后一辆吉普车下来,如果穆亦漾看到这两人的话,她肯定会笑不出声来。
金罗亲自走过来搀扶着老人家:“老首长,这就是我家。”
打量着这座院落,曹老太爷连连发出感慨:“罗子,你家好大。”
他这辈子过得这么风光,都不敢造这种规格的房子。一是他的职位不允许,二是他家族不像人家那样,群聚而居。
金罗的出生和底细,所有的顶头上司都知道。更何况,这座房子又不是他打造的,而是老祖宗们留下的,后经子孙们修缮发展而来。他也不谦让,笑呵呵地说:“我们这里的人,基本都是一个家族一宅子。所以,房子看着都显大。”
得亏这里既不是市中心也不是闹市,否则,再怎么群居也无法造这样的房子。
听下面的孩子们说金罗带客人过来,金罗的一位叔叔带金宾着人过来迎接。奇怪,金罗带客过来,也不提前说一声。待他过来一看,竟然是一位老仙翁,而且还是老祖宗的旧相识。他赶紧低声安排一位孙辈,让他带消息给老祖宗。
今儿是什么日子,两位贵客同时上门。金斌听到家中小辈说有贵客到访,他也觉得奇怪。这不是前儿才见面,怎么今儿竟上门拜访。他们俩相识多年,那位可从没来过家里。
金罗早已让人抬着轿子把曹太爷接到前院,他陪走在一旁:“老首长,您别介意。我家是依地而建,地势并不平坦,走路着实费一番工夫。”
笑眯眯的曹太爷坐在人力轿上悠哉修哉:“别这么说,我这次当了一回18岁姑娘,坐大红轿子,头一次。老了老了还能有这番享受,不错。”
走在金罗旁边的大曹哥调侃着:“罗子,你不够意思。爷爷坐的轿子,怎没我份?嫌我太年轻还是辈分低。”
“师兄,你别调侃我。”金罗也不担心大曹哥会恼,两人的交情多年,说话不生分,“若我真让你坐轿子,只怕你一脚踢翻,说我嫌你四肢不勤来着。”
当曹老太爷一行来到前院不久,金斌也坐着轿子来到前院,远远地他就听到从前院的客厅里传来的朗朗笑声。看到他进来,曹老太爷从围椅站起来,向他一拱手:“老伙计,今日过来打扰你却没提前打招呼,失礼之处,请您多担待。”
他知道这些人家最讲礼节,特别是这些上了年纪的老人。若不是两人多年的交情,他也不会冒然上门。
有朋自远方来,悦乎。金斌上前与曹老太爷撞下肩膀:“老哥哥,悠着点,别太用力。瞧着您大我几岁,身子骨比我硬朗太多,小心把我的这框老骨架给撞散啰。”
见完礼之后,曹太爷向老友介绍着:“老伙计,这是我孙子曹太昊,他和你家的罗子是同一个学校毕业的。”
两人是老交情,各自的孙子也是老交情,然而,这是金斌第一次见到曹太昊本人,同时曹家祖孙第也是一次到金家拜访。
“金家老祖宗,我一直听罗子提请起,您和我爷爷是多年好友,所以今天特意跟爷爷一起来拜访您。”
金斌一直对大曹哥早有耳闻,今儿第一次见到本人,眯着眼睛打量他:“长得好精神的一个老伙子,老哥哥,你这孙子得亏长得不像您,才生得这般端正。”
曹太爷的长相是纯粹的路人甲相貌,因为老婆生得俊俏,又过儿媳秀丽外表的再次中和,还有孙子也争气,挑着长辈父母的优点继承,因此,模样虽然比不上男神,年轻的时候也算俏郎君。
在金斌心里,他觉得曹家人无事不登三宝殿。否则,不至于这么多年才第一次上门。他想到正在上房里帮家里誊抄族谱的穆亦漾,她身边有金宵金定金乙陪着,想来有什么问题他们祖孙三个也能帮忙解决。于是他索性留在这里陪曹家父子。
“我说老哥哥,这些年,你都在哪里逍遥快活呢。”
“这些年,我有一半的时间都在海外另外一半时间呢,则在深山里吃斋念佛。比不得老伙计你每天大口喝酒大碗吃肉的好日子哟。”
“我都这把岁数,再不吃好喝好,真要等我两腿伸直之后,逢年过节的等我子子孙孙烧给我,老子才不干。”
“可是,你这个吃法,身体没抗议?”
“我一餐少吃一块肉,它马上抗议。”金斌笑着大拍自己的肚皮,“一日三餐,酒肉齐全。”
长辈在聊他们的,孙辈在聊自己的。金罗对于大曹家来到自己家里,也是有点小疑惑:“师兄,您得注意身体。瞧您,感觉有点体弱。”
眼袋有点明显,精神不似往昔,体形都有点偏瘦。给人的感觉,有点风烛残年。金罗突然有点心疼自己的这位师兄,他人虽然不在京城,但是这段时间的人事变动,他是有所耳闻。据说,不,不是据说,大家的眼睛都看到,大曹哥他那一派最近特别背。
“罗子,谢谢你的关心。放心吧,人上了数月,清瘦点,对身体有好处。”大曹哥脸上虽然露出笑容,但是笑容不达眼里,他甚至有点吁兮:“我有时候,挺羡慕你们这些的。在外工作顺心,家里是老婆孩子热炕头。”
不像他,工作上烦心的事情一大堆不说,家里的老婆孩子还不断地惹出一大堆事情让他帮忙擦屁股。所有的事情堆压在一起,他身上不掉肉才怪。
安慰的话不用说太多,换了自己处在师兄的境地,也不希望听到太多别人安慰的话,不管是真心实意的安慰还是假惺惺的作态。
他给大曹哥斟一杯酒:“来,今天不上班,咱师兄弟喝个痛快。”
有时候,大曹哥也恨不得自己能够一醉方休。只是,身边少个能一起醉酒的人。他一杯下肚,差点被呛到:“你家的什么酒,度数可不低。”
火辣辣的烧刀子,让他体内的血液温度猛然升高。金罗早等着看他的反应:“哈哈,你也不想想我们这地,喝进肚子里的酒不烧心,哪叫什么酒。”
曹老太爷倒是对这酒挺喜欢:“好酒,香、醇。”
“那当然,不是好酒,哪敢端上来给客人喝,这不丢我家的面子嘛。”金斌呵呵一笑,将桌上的糕点推过去,“老哥哥,尝尝这糕点,甜而不腻,我家的一位姑奶奶特别喜欢它。”
家里的女娃娃确实喜欢这个,不过,金罗了解大曹哥的饮食,知道他不喜甜食,因此特意拿过小八件过来摆上:“这些糕点没那么甜,师哥,尝尝看,味道很好。”
四人共在谈话,金天这小子正好带着大炮逛到前院,听到有人在说话,大炮觉得不好前去:“好像有人在,我们就不往前面看了吧。”
“没事,最多是我家的老爷子们在聊天。你是客人,咱们前去说两句话,没什么。”
说完,他硬拉着大炮往里走,边走还边大声地说:“老爷子们,我带客人过来啰。”
熟悉的声音响起,金罗一听,这熊娃子,没见大家都不在,他倒往前凑,还带着客人。他抬头一看,只见自家侄子拖着一个陌生的高大的年青走了进来。
大家一打照面,当场愣了仨人。大曹哥更是直接说:“大炮,你怎么在这?”
大炮就是穆亦漾的影子,他在这里,小丫头呢,必定也在这附件。只是,小丫头怎么来金家,这是怎么一回事。
金斌和金罗听大曹哥的话之后,也是一头雾水。敢情今儿来家时的两拨客人,他们是认识的。只有金天这个二愣子,他还热情地傻乎乎介绍:“这位爷,他是我朋友,今儿来家里玩。”
真是熊孩子,你听不到人家的话,他们明明是认识的,用得着你在这里叽叽歪歪。自诩记忆力不错的金罗打量着这个英俊的年轻人,想起来他是谁:“我们前儿见过一面。”
已从惊讶中反应过来的大炮佩服金罗的眼力:“是的,前儿吃晚饭的时候,在包厢里见过一面。”
这么说,那天见到的两个年轻人,今天真的来给老祖宗请安来了。金罗瞪了一眼侄子,示意他正式介绍一下客人。偏偏向来机灵的金天一点眼力见都没有:“两位爷,我带朋友参观家里。不好意思打扰你们,我们这就离开。”
客人的面也见过,该是参观下一站的地方。反正,金天是这么想的。
然而,曹老太爷却和大炮聊上了:“你在这里,囡囡也在吧。”
只要自己在的地方,代表着小祖宗也在。大炮只有老实地说:“是的,我们和金天不打不相识,约好今天来他家里玩。”
他说的是普通话,大家都听得懂。这话的意思,听在不同的人的耳朵里,又是好几个不同的意思。
在曹家人听来,穆亦漾来金家,只是因为和金家的孩子相识,来朋友家里玩。不打不相识,很多年轻人都是这么认识的。打出来的交情,总比一般的交情来得深厚。
在金斌听来,他感觉大炮在有意淡化自家和乌希航阿的关系,他为什么会这么说。或者说,这个年轻人,并不知道乌希航阿家里的事情。
曹老太爷和穆亦漾真正接触的时间不长,只在汀矶街的早餐馆坐了半个小时左右,当时也没说上什么话。后来他约穆亦漾见面,赴约的人是穆亦涟,估计会面这事,小丫头本人都不知道。当他知道穆亦漾也在这里时,特别想和她见上一面:“囡囡在哪,我想见见她。”
小祖宗在后院的上房里呢,她想不想见您可不好说。大炮看了一眼金斌,没有说话。金斌听了之后,马上阻止:“孩子在帮我做事,一时半会完成不了。老哥哥,您别着急,吃午饭的时候,您准能见到她。”
这么长的一本族谱,即使到了中午还没誊抄完,也得先吃饭。吃饭的时候,再让孩子和老哥哥见面。何况,金斌有种感觉,那个年轻人并不想让姑奶奶与曹家人见面。或许,两家暗地里有什么官司。
金天还想带着大炮逛别的地方,可是却被曹老太爷拉住,坐在那里陪他们聊天。后知后觉的他,从他们的对话里发现,原来,他们竟然是认识的。貌似,这两拨人都有了不起的身份。
三个小时之后,穆亦漾满意地看着手里的族谱:“完美。”
能把老婆女儿的姓名写进去的族谱,的确了不起。她穆家的族谱,还做不到这么完美呢。
最开始的时候,嫁进来的媳妇,几乎没有名字,最多写的是在自己的姓氏,冠上夫家的姓,例如穆李氏、穆黄氏、穆张氏之类的。
嫁出去的女儿,一开始连族谱都不能上,后来才写上去的。后来,会在嫁出去的女儿那里添上夫家的姓名之后,嫁出去的女儿生的孩子也会记上一笔,不过,孩子的孩子,即外孙、外孙女,是不能写进穆家家谱了。最后,特别是经过动乱年代之后,许是人员的聚减,女婿、外孙、外孙女全都写进谱里。
晋安那边的族谱是不是这样,穆亦漾倒不清楚。反正穆家村的族谱是这么写的。
金安的这份族谱,她初步估算了一下,大约有三百多年的历史。因着年代不是特别久远,每人的姓名皆有据可查。这只是金家的近代史,而不是一份完整的家族史。穆亦漾也明白,自己不是金家人,人家不可能把一份完整的族谱都交给一个外人帮忙誊抄。
她把册子递给金宵:“爷,我的任务完成了。”
“姑奶奶,您的字真好。”金宵满意地看着手里的家谱,忍不住握着穆亦漾的青葱玉手,“没有茧,您怎么练出的这手字。”
“多亏郭罗玛玛懂得保养,从小给我弄各种膏擦手。”穆亦漾笑呵呵地意有所指,“我可喜欢她做的八大碗呢。”
桌上摆的大八件糕点也很不错,可是她光顾着写字,来不及吃。快到饭点了,她得把胃口放在正餐上。糕点到时打包回酒店吃。
摸着穆亦漾的秀发,金宵拍着胸脯保证:“我家的八大碗也不差。老祖宗早就交代厨房,给您备了满满一桌的菜,就是为了让您吃得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