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洋洋洒洒的飘着雪花,屋内炉火通红,病榻之上的丹凤断断续续的告诉碧君,红布里包着的这只镯子是碧君母亲在碧君满月的时候专门给她打的,上面还让银匠刻上了碧君在河南老家的名字“朱春福”,这镯子本来打了一对,后来她母亲和碧君祖孙俩分开的时候,带走了另一只,说是日后若还有机会,这只镯子便是相认的凭证。至于那字条上的内容,“夏香妹”是碧君母亲的名字,后边“北平琉璃厂任”是那个带走她母亲的男人留下的一点点信息。当日,碧君母亲带着碧君在一个小县城乞讨的时候,在一家古董店门口遇到了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这个男人见碧君母亲虽然衣衫褴褛,形容憔悴,但是也掩藏不住眉目的娟秀和体态的窈窕,他给碧君母女买了一些吃的,然后有些轻浮的问碧君母亲是否愿意跟他走。挣扎在生死线上的碧君母亲,望着眼前正狼吞虎咽的女儿,心里一阵心酸,在那个食不果腹的年月里,一个失去了丈夫失去了家园的母亲,除了自己的身子还有什么能够依靠的呢?
碧君的母亲最终用自己为碧君祖孙俩换了些口粮,本来她是一心要带上自己的女儿的,可是那男人一听要带上碧君这个拖油瓶,便不耐烦的说要带女儿那就算了,他可不愿意给人做后爹。碧君的母亲又苦苦哀求了一番后,那男人依旧不松口,眼见着一家都要活活饿死在逃荒的路上,碧君的母亲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咬着牙将碧君托付给了公爹,自己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坐上了那辆毛驴拉着的板车远远的离开了。
那男人为了免除后患,对碧君母亲只口不提自己的名姓和籍贯,就是怕她偷偷告诉自己的孩子,日后若是寻了来,平添许多的麻烦。碧君的母亲倒是个细心的人,她临走的时候偷偷告诉爷爷,她在乞讨的时候曾听见有人叫这个男人老任,想来他应该姓任,而且见他与县城那家古董店的老板很熟悉,应该从那里能打听到一些底细。匆匆交代完这几句后,碧君的母亲便被那男人带走了。
碧君的爷爷带着年幼的碧君凭着儿媳临走时留下的零星线索,跑到那家古董店里询问,那里的一位店员偷偷告诉碧君爷爷,那个带走碧君母亲的男人是个倒腾文玩字画的,经常天南海北的四处跑,是个古玩贩子,他自称姓任,但叫什么却没有人知道,而且听口音也不像是本地人,至于究竟是哪里人也没人知道,因为大家也都是买卖关系,只从钱上说话,其他的一概都不去打听,这是规矩。
碧君爷爷听完那店员的话,心里恨是失望,他拉着年幼的碧君准备再到别处打听打听。这时,那个店员又忽然记起来,那男人曾随口说过,张家口的什么古玩店里有一尊铜佛是个好玩意儿,只可惜那老板珍爱那件玩意,不想出售,这次顺路再去那里看看,想法子买回去,想来去张家口那里应该能打问出些什么来。
碧君的爷爷一听这话,立马向那店员千恩万谢一番,然后带着碧君一路乞讨一路走到了张家口。祖孙二人到张家口的时候,已经距离碧君母亲离开有一个来月的时间了。碧君爷爷一到张家口,便在乞讨之余,挨个门店的询问,一连找了数日,总算是在城内的一家古董店里打问出来了一些消息。这家古董店的账房先生是个热心的人,他告诉碧君爷爷,他知道那个姓任的,那是个倒腾古玩的贩子,嘴里没几句实话,半年前就来过张家口,一会说他是关外人,一会又说是天津卫的,没个准谱。说来也巧,半个多月前这人又来了,缠着他们老板要买架子上供的那尊小铜佛,他们老板被他缠得没有法子,便只好卖与了他。这个姓任的遂了心愿,一激动无意中说了句:“这玩意儿就是放到我们北平的琉璃厂也是个好玩意儿。”这账房说从这句就可以断定这人应该是北平人无疑了。
碧君爷爷又问那个账房,姓任的男人是自己来的还是旁边还有什么人?
那账房想了一想后说,第一次来的时候是自己个来的,半月前是带着一个年轻的妇人来的,至于其他就不知道了。
碧君爷爷一听这话,心里便更加肯定了,这账房说的应该就是带走碧君母亲的男人。
那年冬天,就在碧君爷爷打算等开春暖和了就带着碧君沿路乞讨去北平寻亲的时候,谁料到他却病倒在了风雪里。多亏了仁厚侠义的筱丹凤收留了祖孙二人,又在碧君爷爷临终的时候答应他自己会将碧君视若己出,等她长大了便带她去北平寻她的母亲。
如今,丹凤知道自己也时日无多了,便将这包东西和碧君爷爷临终的嘱托都一齐告诉了碧君,他心存愧疚的对碧君说道:“孩子,本打算将来等你再大些,我就带你去北平寻你娘,如今看来,我要辜负你爷爷临终的嘱托了,你要把这东西收拾好,等过几年你有能力了,一定要去北平找你娘,她也一定眼巴巴的盼着你呐。”
听着养父筱丹凤的讲述,十二岁的碧君又回想起母亲当年离开时的情景:那条衰草连天的土路上,母亲坐在板车上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冲自己摆手,年幼的她追在车子的后边,一直跑了好久,直到摔倒在荒草丛中,年幼的自己一边哭喊着,一边眼睁睁的看着母亲消失在路的尽头。
自从养父筱丹凤向碧君转述了她爷爷当年临终的遗言,碧君这才知道自己的亲生母亲竟然也在北平,从那时起碧君的心里对北平更加的向往起来,她恨不能一夜之间就长大,那样就可以去北平寻找自己的亲娘,再去见一见她的平哥哥。
转眼之间就到了年根儿底下,丹凤也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他一两日勉强能灌下去两三勺稀粥便很难得,眼睛也已经失明,什么都看不见了。丹凤每日就这么昏睡着,偶尔醒来也只是睁着一双毫无光彩的眼睛直勾勾的看着上方,轻易不肯再说一句话。
杜氏在丈夫病后,耐不住寂寞的她与戏院的老板曹泰兴勾搭在了一起。这个曹泰兴五十岁上下,人倒也生的周正高大,过去丹凤在戏园子唱戏时,他处处笼络讨好丹凤,没少往丹凤家里跑,为得就是能留住这个台柱子。往日,丹凤对曹经理倒也客气,但是客气之外再无其他过多的来往,每次他来家里丹凤也总是平平静静,没有一点要深交的意思。反倒是杜氏,对着个戏园子的老板分外的热情,多次留他在家吃饭不说,趁丈夫不注意的时候,眉目之中也没少与这个曹经理暧昧。
如今,眼瞅着丹凤就要咽气,杜氏和那曹泰兴自然更加无所顾及起来,两个人干柴烈火,一拍即合,这段日子以来成日厮混在一起。杜氏之所以要跟这姓曹的混在一起,是为了自己和儿子的未来未雨绸缪,除此之外,最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杜氏不顾声名的与人厮混在一起,为的就是要报复自己的丈夫,要狠狠的出上一口恶气,杜氏要让筱丹凤知道,你不稀罕姑奶奶,有的是有钱有体面的男人稀罕我。
起初,这两个人还只是偷偷摸摸的在外边的小旅馆里鬼混,后来渐渐的被许多人撞见过之后,任性骄纵的杜氏索性光明正大的把人往家里领。这曹泰兴本是乡下出身生意人,虽说在老家有一妻一妾,孙子也已经有了好几个,可是他自打十年前在丹凤家里见到了这个风姿绰约又风流爽利的杜氏,心里的馋虫便悄悄的被勾搭了出来。两个人眉来眼去了这几年,都碍着丹凤没敢来真的,如今一旦将这块想了多年的肥肉吃到嘴里,自然是异常的受用和欢喜。他和杜氏商议好了,只要筱丹凤一死,他便接杜氏过去住到他那里,两个人香香甜甜的过上他几年。
曹泰兴在丹凤还没有失明的时候,就曾偷偷跑到丹凤家里来与杜氏鬼混。为了避开丹凤的一双儿女,那姓曹的每次都是看见佑君和碧君这两个孩子都进了自己的戏园子,前边的戏开演之后,他才悄悄从门里出来,直奔这边而来。
每次他来,杜氏都要亲自做几个好菜,端进自己房里后,与姓曹的又是饮酒猜拳,又是肆意调笑,全然不把病中的丹凤放在眼中,将什么礼义廉耻齐齐抛到了脑后。
病中的丹凤虽然十分的愤怒,但是病入膏肓的他已经连下床去质问一番的气力都没有了,只能任凭那一对狗男女在自己的眼前肆意的勾搭在一起。
一次,姓曹的与杜氏一前一后的从卧房里走出来,走到上房廊下的时候,突然看见形容枯槁的丹凤拄着一根长竹竿从书房门口勉强跨了出来。
丹凤万没有想到,这个平日里斯斯文文的曹泰兴竟然是个人面兽心的东西,趁人之危,勾搭自己的妻子。看着眼前淫秽的一对狗男女,丹凤用尽最后一点气力,举起竹竿就要朝那姓曹的身上打来,可是气若游丝的他哪里打得过身强力壮的曹泰兴。那姓曹的一把将竹竿抓住,猛的一一抽,便将那竹竿从丹凤手中夺了过来,浑身无力的丹凤也被重重摔倒在了地上。那姓曹的随手将竹竿丢到一旁,冲倒在地上的丹凤淫声笑了两笑,然后大步走出了院门。
丹凤硬撑着抬起头,望着杜氏扭动着屁股欢欢喜喜的将那奸夫送出门去,转身回来的时候非但一丝羞愧与胆怯都没有,反而一脸的不屑和嘲讽。丹凤直觉胸口一阵剧痛,口中喷出一股浓浓的鲜血来,然后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丹凤在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眼前一片漆黑,他颤巍巍的将手伸到自己的眼前,依旧是除了黑色还是黑色。丹凤知道,自己行将就木,眼睛也已经没有气血的滋养了。丹凤没有因为自己的失明而感到伤心,反而有一丝欢喜,他苦笑着想到:这样也好,再也不用看到那些恶心的东西了。他甚至在那黑暗的世界里隐隐约约看到了一丝丝光亮,在那光亮之中,他看到了一轮皎洁的圆月挂在夜空的当中,在那波光粼粼的江边,两个翩翩少年并排坐在石阶上,一个年岁略大些的手指着天上的那轮圆月,笑着对身旁那个面容恬静的少年说道:“丹凤,你看,今晚的月亮多圆呐,往后每年的中秋节我都带你来看月亮可好?”
那个叫丹凤的美少年温柔的点了点头,然后欢喜的说道:“飞云师兄,你说此刻月亮里的嫦娥正在做什么?”
飞云望了望天上的月亮,又转头看了看身旁的丹凤,深情的说道:“我自然知道了,此刻那月中的嫦娥正陪着她的后羿坐在江边赏月亮呢。”
两个美少年看了看彼此,都笑了起来,那笑容如同那晚的月光一样温柔,那是丹凤和飞云此生之中最美好的时光,在之后无数个思念的夜晚之中,海角天涯的两个人每每抬头看到天上的那轮圆月,心里就会明快许多,他们知道,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那个人此刻一定也在凝神望着这轮明月,那一刻他和他都不再是孤孤单单一个人,就仿佛他们从来也不曾分开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