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碧君拿着一个刚刚加了炭火的手炉走进了父亲的书房，进去的时候她看见父亲正坐在桌前专注的看着那本他常看的名为《清秋月》的册子。

碧君将温暖的手炉递到父亲的眼前，丹凤慈祥的看了女儿一眼，轻轻的接过手炉放到腿上，然后继续拿起册子津津有味的看起来。

碧君很是好奇这本《清秋月》里究竟有着怎样的故事，竟然能让重病之中的父亲如此爱不释手，久久不能忘怀。

碧君笑着问父亲道：“爹，这本书里讲的是什么能跟我说一说吗，也让我长长见识。”

丹凤抬起头对女儿温和的说道：“这也不是什么书，是一本戏文册子。”

听父亲说这是一本戏文册子，碧君更加好奇起来，她问父亲道：“爹，那这戏可是名叫《清秋月》？”

听女儿如此一说，丹凤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他笑着说道：“你这鬼丫头，你怎么知道这出戏叫《清秋月》。”

碧君俏皮的一笑，指着那本册子的封面，笑着说道：“这上面不是写着呢吗？”

丹凤将手中的册子合住一看，可不是写着“清秋月”三字吗，他笑了一笑，自嘲道：“我这一病，脑子也不够用的厉害，竟然忘记了这茬。”

碧君将椅背上搭着的一件棉衣披在父亲的肩上，然后对父亲说道：“爹，这出戏我怎么从没见您演过，就是在戏园子里也没听人提起过，究竟是演的什么，跟我说说好吗？”

丹凤看着女儿纯真的笑脸，心里很是温暖，他慈爱的说道：“这是我当年在汉口唱过的一出戏，后来离了那里之后，也就再没唱过，这戏讲的是后羿射日救苍生，嫦娥吞药赴广寒的故事。”

碧君一天嫦娥奔月，忙恍然大悟的点了点头，她对父亲说道：“这个故事我知道，那嫦娥为了成仙偷吃了丹药，撇下后羿一个人飞到天上去了，依我看那嫦娥分明就不是什么好人。”

女儿的话让丹凤无奈的苦笑了一下，他合上册子，耐心的对女儿讲起了《清秋月》的故事。

在这出《清秋月》中，司掌太阳宫的十位灵君趁玉帝应如来之邀前去西天参加法会之机，公然违反仙规，同时出现在了天空之中，并且还出手打伤了前来规劝的月宫仙子嫦娥，废去了她的法力将她推下了云霄。

从此，人间再无夜晚，只有烈日炎炎的白昼，一时间草木枯死，大地干裂，河水断流，瘟疫盛行，生灵涂炭。嫦娥落难人间之后，被天生神力的少年后羿所救，二人一起前往昆仑山在西王母处求取神弓利箭，以救苍生。在昆仑山，勇敢刚正的后羿与秀丽温婉的嫦娥互生情愫，在西王母的主婚之下，二人结为夫妻。婚后，后羿持神弓追赶烈日，一连射落九个太阳，拯救万物于烈焰之中，而美丽的嫦娥则采来仙草治成丹药医治患病的百姓，这一对仁爱无私的夫妻被百姓敬仰和爱戴，视作保护自己的天神。自从后羿射落为非作歹的九个太阳后，天上终于只有一个灵君值守在太阳宫中，可是因为月宫之中因为缺少了嫦娥仙子，便不能再像往常那样日夜交替，人间迟迟不见夜幕的降临。

玉帝在从如来处归来后，得知了十日凌空之事，自然是非常震怒，但是对后羿擅自射杀九位灵君的行为也很是恼恨，当他得知后羿与嫦娥仙子在凡间恩爱无比之时，便决定要拆散这一对好夫妻，让后羿失去心爱之人，自此抱憾终身。于是，在中秋之日，玉帝派来的仙使降临凡间，递给嫦娥一枚仙丹，让她吞服之后恢复法力，立即返回月宫，无旨不得出。嫦娥面对玉帝的御旨有些犹豫，她心中万难割舍与后羿的患难结发之情。仙使看出嫦娥的不情愿，他告诉嫦娥如果不回天庭，那玉帝就会命仙将施法，在人间兴起洪水风浪，让百姓再遭祸殃不说，更会让后羿死无葬身之地。嫦娥为了百姓的安乐，为了保全自己的爱人，把心一横，将仙丹吞服了下去。嫦娥的法力恢复了，她的身体渐渐的腾空而起，朝着月宫的方向飞去。闻讯赶来的后羿，望着渐渐飞起的妻子，连忙用手去拉，最终只抓住了妻子的一件外衣。随着嫦娥离月宫越来越近，天色也终于暗淡了下来，当踏进月宫广寒门的那一瞬，嫦娥回首又凝望了一下花团锦簇、歌舞升平的人间，她凄美了笑了一笑，她知道自己的牺牲是值得的。

嫦娥回到了月宫，中秋的一轮明月又出现在了天空之中，后羿孤独的行走在一片欢腾的街市上，抬头望着天上的一轮圆月，黯然神伤。恍惚之间，他仿佛看见被幽禁在月宫之中的嫦娥正挥舞着彩练翩翩起舞，似有万语千言在对自己倾诉。后羿与嫦娥终究是分开了，自此天上人间再无相见，但是他们彼此的心意却永远相同，他们知道无论见与不见，他们的情爱不会变，他们永远都在彼此的心中，一刻也未曾分开。

向女儿讲完这段尘封在心头已久的《清秋月》，丹凤的心里猛的一阵松快，他转过头看着一脸专注的女儿，笑着问道：“现在还觉得嫦娥绝情吗？”

碧君轻轻摇了摇头，满是同情的说道：“爹，嫦娥与后羿真可怜，玉帝为什么不让他们两个永远在一起呢。”

女儿稚气的话语惹得丹凤笑了一笑，他说道：“其实他们不可怜，真正可怜的是那些终其一生连什么是爱都不懂的人。”

碧君似懂非懂的问父亲：“爹，那究竟什么是爱呢？”

丹凤笑着用手刮了一下碧君的小鼻子，慈爱的说道：“我的小福子快快长，将来总有一天你会碰到一个人，让你为他欢喜为他忧愁，心甘情愿的为他做任何事，到那个时候你就真正明白什么叫爱了。”

父亲的话让碧君有些害羞，她微微红着脸说：“爹，我哪里也不去，我要陪着爹一辈子。”

“傻丫头，爹的时日不多了，能挺得过这寒冬就算老天厚待了，往后的路你要自己走了，爹不能再庇护着你了。”

丹凤不无伤感的说道。

那一刻，父女二人又都因为丹凤的病情而变得给有些伤感起来。

丹凤看了看站在自己身旁眉头微蹙，神情悲戚的女儿，心里暗自感叹：如今能一心一意伺候我，为我揪心难过的只怕只有这个收养的女儿了。

丹凤将案上的那本册子拿起来递给碧君，说道：“孩子，这本册子陪伴了我二十来年，如今我就把它送给你，从明日起我就将这册子里记的《清秋月》教授给你，也算爹临了给你留的最后一个念想吧，你可愿意学？”

碧君没有想到病重的父亲竟然会将这出压箱底的戏传授给自己，她有些意外又有些惊喜的说道：“爹，我愿意，我愿意！”

丹凤欣慰的笑了，虚弱的他暗暗为自己鼓劲，一定要将这出戏完完整整的传授给女儿，让这出自己此生最钟爱的戏在女儿身上传承下去，这样算是了却了一桩缠绕在自己心头多年的心愿。

从那天起，碧君每日清晨伺候父亲洗漱之后，便在父亲的教授之下学起了《清秋月》，丹凤虽然体力不济，不能久站，但是仍然咬牙为女儿亲自示范唱腔和身段，说来也奇，一旦进入到嫦娥的世界，丹凤立马就如同获得了新生一般，眼睛之中充满了神彩不说，一举手一投足都尽显风流婉转。虽说声音和气口已然不能与过去相比，但是韵味却还仍旧醇厚。

碧君本就天赋过人，再加上丹凤不顾病体昏沉，倾尽所有的传授，因此上碧君只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便学会了《清秋月》所有的唱腔和身段，望着勤学苦练的女儿，丹凤的心中格外的欣慰和欢喜。这出《清秋月》是丹凤这一生之中做过的一场最甜蜜又最忧伤的梦，在人生行将结束的冬季，他没有丝毫的畏惧，反而还有一些期待，期待着长长久久的沉浸并陶醉在这场瑰丽的梦里，永生永世再也不要醒来。

进入腊月，丹凤的身体更加的羸弱，教授碧君《清秋月》耗尽了他最后一丝的心力，一旦心愿已了，他便彻底倒了下来，整个人形如骷髅不说，连床也下不来了。

杜氏依旧喜欢往外跑，一点也不关心丈夫的病体，而佑君也受母亲的影响和教唆，对卧病已久的父亲失去了本就不多的耐心，他借口要和舅父学拉胡琴，总喜欢跑到外边躲清闲。可怜丹凤在戏台子上风光半生，临到最后身边却只剩下一个碧君侍奉在左右，而本应与他最亲最近的那两个人却都一个个的远远躲了出去，人这一辈子仔细想想也真是无有什么意思。

临近腊八的时候，张家口下了一场鹅毛大雪，整个小城都被厚厚的积雪所覆盖，杜氏因为下了雪妨碍了她出门，心里窝着一股子邪火，在吃早饭的时候便找茬又将碧君数落了一顿，心里的气才算略微顺了一顺。而佑君则一直包着被子在热炕上赖着，连早饭也是碧君端到炕沿上随意的扒了几口，然后又继续倒头大睡。

碧君将单独为父亲做的一碗菜糊糊端到父亲的书房，然后准备喂父亲吃下去。丹凤已经病入膏肓，一勺菜糊糊吞了几次都复又呕吐了出来，干呕引起的剧烈咳嗽让丹凤满面涨紫，气都险些喘不过来。碧君慌忙将碗放在一边，扶着父亲用手拍着他的后背，直到他将强吞下去的菜糊糊连同夹杂着血丝的粘液一起吐了出来。等丹凤略微平复了一些，碧君忙将他慢慢扶着躺下，然后背过身子默默淌起心疼的泪水。

面色蜡黄的丹凤望着女儿略微耸动的肩膀，知道女儿在为自己的病情而难过，丹凤颤巍巍的抬起胳膊，拉了拉女儿的衣襟，然后虚弱的对她说道：“丫头，莫要难过，爹有话要嘱咐你。”

碧君连忙用手擦了擦脸颊上的泪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转身看着父亲，不知道此刻父亲有什么话要嘱咐她。

丹凤让碧君从自己书桌抽屉里取出来了一个小木匣子，然后当着碧君的面将那小木匣子打开，从里边取出来一个用红布包着的东西。丹凤将那包东西递到碧君手里，气息不稳的说道：“孩子，把它打开，里边是你爷爷当年临终之时嘱托我替你保管的东西。”

碧君一听是爷爷当年留给自己的东西，忙将那外面的一层红布拆开，只见红布里包着一只颜色发暗的银镯子，镯子上刻着朱春福三个小字。在这个镯子的下边压着一张字条，上边写着“夏香妹北平琉璃厂任”字样。

碧君有些疑惑的看了看丹凤，不知道这只镯子和这张字条究竟有着怎样的深意。丹凤用力喘了一喘后，对满脸疑问的碧君转述起她爷爷当年临终时的遗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