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宁不知道这一路是怎么回来的,她的右手还隐隐作痛。在她过往的记忆里,似乎并没有像今天这样粗鲁的时候。
简直就是泼妇!在冷饮店里的那些看客们,一定当自己是哪里放出来的疯婆子,那么没规没距。
她第一次知道在自己身体里还潜伏着这样一个恶魔,一旦受不了搅扰就会跳出来发作一番,告诉别人自己不是那么好惹的。
回来的一路上她都这么想,以至于觉得身边到处是窥视的目光,像锋利的刀刃划开她的衣服,令她不寒而栗。
走进小区的时候,她回头看了一眼,确认那个似乎从下车后就一直跟在后面的人影没有再出现,才放心地往家走。
天色渐渐加重了阴影,小区的路灯到点就亮了,几只蛾子兴奋地飞舞起来。
路过值班室的时候,雪宁特意看了一眼,里面并没有人,布满雪花点的10寸黑白电视沙哑地播送着天气预报,今晚又有雨。
她想,值班保安一定是去巡查了,或许待会儿会在路上遇见。不过,这时候他去小区对面的拉面馆吃饭也是有可能的。
转过摆放着一排排自行车的停车场,树影婆娑,灯光落到地面被割成一道一道。
雪宁隐约听见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警惕地转过头去看了一眼,并没有人,似乎只是风摘下了几片叶子。
她却愈发疑心,猛然想到林芳也是在类似的时间,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不小心就走去了另一个世界。
雪宁加快脚步,匆匆穿过两栋居民楼间的小道。她有些后悔踏上这条碎砖铺成的捷径,但已经来不及后退了。
一串急促的脚步跟了上来,踏踏踏踏,像老式打字机发出的声音。
这种声音加剧了雪宁的不安,她不时用余光向后瞥,看见一个瘦削的身影低着脑袋,亦步亦趋追了上来。
雪宁吞咽了一口口水,攥紧了手机,几乎是小跑着奔向自家楼下。
她听见那串脚步踏过碎砖,踩过树叶,紧追不舍。
雪宁不敢向后看,她想,林芳一定是看到了凶手的面容,所以才被杀的。
她低着头,用最快的速度掏出钥匙。心跳在胸腔里放肆轰鸣,几乎把其他声音都给淹没了。
她拉开铁门一头冲进去,快速跑上二楼,便听见楼下铁门“吱呀”了一声,有人跟进来了。
雪宁觉得心脏骤停了一下,埋怨自己怎么忘记随手带上门。她没时间多想,只顾往楼上跑,喘着气冲到家门口,握着钥匙往锁孔里插。
她想起那些恐怖电影里,被害者总是在即将脱离险境的一刹那被抓住的,要么是没握紧钥匙掉地上了,要么是锁孔失灵打不开门。她心想这些都要成真了,自己也要变成第二个林芳了。
但那些蠢事并没有发生在她身上,门相当配合地打开了。雪宁转身关上门,才松了口气。
她透过猫眼往外看,见那个瘦削的中年男人也上了楼,停在了门外。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穿着一件印着英文字的汗衫,领口皱成一团。他似乎并没有关心雪宁,甚至没有往这边看一眼,自顾自地从洗得发白的牛仔裤里掏出钥匙,插进对门的锁孔,开门进去了。
原来是邻居。
那人好像是个兼职摄影师,周末出去替人家婚礼拍现场照,其余时间都在家里。在这里也住了好一阵子了,也没有女朋友的样子。
雪宁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突然觉得脚一软,跌跌撞撞扑到沙发上,一头栽了下去。
怎么会把邻居当成变态杀手的?雪宁为自己的捕风捉影感到羞愧,又觉得可笑。她把自己的幼稚看做了最近一连串风波的后遗症,她再也经不起惊吓了,不然非崩溃不可。
她没心思做饭,只煮了一杯速食面,想的都是白天的事。她想给佳琪打个电话赔不是,又不知怎么开口。她想,佳琪这种性格,如果肯接自己电话,已经很出乎意料了,要求得她的原谅,恐怕只是一厢情愿。
何况,她并不觉得自己需要得到佳琪的原谅,相比之下,她宁可得到安娜的原谅。
但安娜不会原谅她的。躺在雪宁怀里的时候,她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安娜有一双明媚的眼睛,总是绽放着笑意。但那时候,她的眼神无比灰暗,仿佛一切希望都被抽走了似的。雪宁曾发自内心地呼唤她的名字,问安娜怎么了。安娜没有回答,她的目光冷冷地投向遥远的天空,瞳孔渐渐扩散。
一滴泪落到面汤里,雪宁的手开始颤抖。
这碗面咸得可怕,雪宁吃了几口就开始呛,喉咙越来越不舒服。
开始她还以为是哭得太厉害,让鼻涕堵住了喉咙,但渐渐整个口腔都刺痛起来。
她放下面杯,想看看是否买了过期食品,这一看却吓得半死。
面汤上漂浮着丝丝黑发,有些已经纠结成一团了,就像是很多日子没有洗过。她的筷子正捞着一缕黑发,往嘴里送。
一阵恶心从食道里翻涌上来,雪宁丢掉面杯,捂着嘴冲到盥洗盆前,大口吐着。她吐得都要窒息了,才把口腔里的头发都抠干净。又漱了口,整个人憔悴不堪。
她抬起头,想象着镜子里那个面容疲惫的丑女人,会有多落魄多难堪。谁知她竟然看见了另一张脸,那张脸有着秀丽的五官,却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表皮底下的青筋都绽出来。她的眼睛像化妆失败的黑眼圈,往面孔里深深凹陷进去,仿佛两个黑暗的窟窿。她那一头过肩的长发,正从镜子里飘出来,瀑布似的挂到盥洗盆里。
“安娜!”雪宁尖叫着向后退,跌倒在灶台前。
浑身是血的安娜从形同虚设的镜子里钻出来,一步步爬到雪宁面前。
雪宁已经吓得魂不附体,紧闭双眼浑身颤抖。
她感觉到安娜已经扑到她的面前,正上下端详着自己。她衣服上的血渍滴在自己皮肤上,腐蚀进肌体里去。
雪宁听到了自己心脏悸动的声音,比之前听到的更为嘹亮。它以一种极快的频率持续抖动着,简直要在胸膛撕裂一个开口冲出去。
她觉得手臂上一阵冰冷,像一把利刃割破皮肤,沿着血管到处涌,将她全身都冻住了,僵硬得无法动弹。
安娜紧紧抓住她的胳膊,指甲都要抠进肉里去,疼得雪宁一下睁开眼,只见一对血红的眼珠瞪着自己。
“啊!”雪宁撕心裂肺尖叫着,头开始剧烈灼烧起来。安娜仇视的火焰吞噬着她的每个细胞,烧断她的每一条通往大脑的神经,令她顿时缺氧。天花板和地面碰撞到一起,四面不停地翻滚,雪宁觉得自己被人横空抛起,又从高处坠落,分不清方向,一阵天旋地转,晕死过去。
等她醒来时,周围一片寂静,安娜已经走了。雪宁躺在沙发上,穿着完整的睡衣,手臂上既没有血渍,也没有被掐的指甲印,仿佛先前的事情都不曾发生过。
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已经是几小时以后了。
有一条未接来电,是王小帅打来的。他一定很担心自己。
雪宁犹豫着,发了一条消息过去。有些事情,她还是决定要讲清楚。她无法再这样战战兢兢过每一天了。与其生不如死,不如承担起良心的罪与罚。
放下手机,她看见茶几上有东西,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她拣起来,惊讶地发现,那是一枚粉紫色亮彩的假指甲。
这个发现,让她几乎又一次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