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冬天,山东大地上,灰蒙蒙的。一条土路又窄还坑坑洼洼的,勉强能过得去两辆马车。从村头看到村尾,各家各户都是一样的土胚房子,各家各户的院门都是那种墨黑色的。土墙上有钱的盖上几片瓦,要么就是种上几棵不怕旱的仙人掌,更多的是几根狗尾巴草在寒风里摇来晃去。只有贴的红对联,显出一点喜庆的样子。
农历的年,过完了正月十五才算过完。吃罢了蒸馍,炸的菜丸子,煮熟腌制的腊肉也收起来了,不能再吃了,以后哪天来客了,还要放着待客呢。
早晨还是按节过的,吃的饺子,山东麒麟县这一带,还是说饺子是扁食,饺子是洋话,说着别扭,庄稼人,几辈子都这么说,说习惯了。
庄稼人,睡的早,醒的也早,再加上也没什么事,吃罢早饭都出来晒太阳了。
岳家庄辈份最高的岳忠仁老爷爷提着个马扎出来了。老爷子今年七十三了,身体还好的很,脸色红扑的。不像一些老年人,像从灰窝里扒出来的一样。像往常一样,老人家穿着一件黑棉袄,一条黑棉裤,头戴一顶灰色毛线帽,说是在东北的亲戚给的,这东西在岳家庄还是个稀罕物呢。老人家除了腰有点驼,耳朵不聋,眼不花,牙口还好着呢。
大家像约好了一样,一个一个都出门来了。见了面,互相招呼着:哟,二哥,吃了几碗扁食?不用看,这个人绝对是二傻子,就知道吃,他学名叫建军,但也没有人叫他。农村人就这样,什么顺口叫什么,说来也有意思,村里的老少爷们,个个都有外号。只不过有的叫习惯了,天天叫,反把外号当学名叫了。只有邮递员来了,才知道哪个叫什么大名。有时,问一个人的名字,好半天想不起来,也难怪,叫外号习惯了。
岳忠仁老爷子把马扎往南墙根边一放,身子靠在墙上。几个光头小孩子也学老爷子的样子,直接坐在地上。老爷子一看急了,“快起来,这过年的新衣裳,搞脏了,让你娘看到又要打骂你了。这几个小家伙一听说要挨打挨骂,骨碌一下子爬起来跑了,引得周围的大人一阵欢笑。
大家靠墙根蹲下,说过年的那些事,哪个哪个走亲戚喝醉了,哪个哪个过年进城,吃的什么好吃的。尽管年过了有十多天了,这事也翻来复去说了好几次了,大家仍说的津津有味,听的人也不烦。村子就这么大,人就这么多,见的事也就这么多,也没什么好说的,农村人的日子简单,就是这样反复地简单的生活着。
“来顺,你咋不出去玩会去,在屋里弄啥哩?”说这话的是来顺他娘。
“外面有啥好看的,还不是没事瞎扯蛋,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有影没影子的啥都说。云里雾里的,还不如看书好哩!”来顺说着出了堂屋,对着阳光伸了个懒腰。
“二小啊,人各有长处,吹大牛,拉大云,那是一种乐呵,这不是过罢年,大家没事干吗?地里出了活,谁有时间陪你说话拉呱?”
“还有一个事你记着点,你姑给你提的那个闺女,你感觉咋样,人家那边还等着回信呢。还有你忠仁爷爷家志民叔提的县城的那个妮,你看哪个中意?”
“娘,哪个我都不中意,你是没见,我姑说的那个,样子是长的好看,可是没文化,见了面吭吭嗤嗤的说个完整话都不会,我才不要哩!”说完,来顺撇了撇嘴对着他娘做了个鬼脸。
“你这个熊孩子,咱家条件又不好,你爹又不在了,他在的话,是个教师,咱还有挑选别人的资格,现在咱家啥条件你不知道啊,你妹妹玲还小,还在上学,你还事事的,人家能看上咱就不错了!”
“娘,两口子过日子不是过家家玩的,你是过来人,你是知道的,我不想随便和哪个人就过一辈子!”
“那你叔提的那家吃公粮的咋样?”
“娘,我叔好心为我好,我领情,但是,你没见,腰比水桶粗,小眼睛,个头还没到我肩膀,不过1米五吧,最主要的是,他们家要我倒插门,从此不能过问家里的事,以后孩子都要姓她家的姓,你说这算什么事?打死不干!模样不好倒也罢了,还不让我管你和妹妹,还不让孩子姓我的姓,这事我不做,家里就我一个劳力,你年纪大了,妹妹还小,说破天我也不去她们家当上门女婿。”
“顺来,你这行那不行,不知道的还以为咱眼光高哩!你找个媳妇咋就那么难呢?”来顺娘坐在小板凳上,不禁发了愁。
“娘来,你可别愁,你儿长的也算白净,身高也有1米8,地里活咱都拿的起放的下,书上的字咱也会读不少,你怕什么,你儿不呆不傻,又不残废,还能找不到媳妇!你等着吧,俺才18岁,你急啥来。找一个好媳妇,你一辈子高兴,要是找个不好的,你跟着一辈子添心事,娘,你说是这理不?”来顺蹲在娘身边细声细语的说,他也知道,自从爹不在后,娘就把娶媳妇这事当成大事来做了。爹的去世对娘的打击很大,来顺知道,这个家要他来撑着,切不可有闪失,妹妹还小,需要他的呵护。娘是他的命,妹妹是他的心尖尖,哪个都不能她们受委屈。
“娘,忠仁爷爷说了,这个世上什么时候都需要有文化的人,他说书是个好东西,只要有条件,什么时候都要看书,他家里书老多了,他说了,让我看一本还一本,还让我做笔记,看到好句子都要记下来,说不准什么时候有用呢?”
“孩子,都怪咱家里条件不好,要不,你也能上高中。”来顺娘说着感觉对不住来顺,话里都有哭腔。
“娘,你说啥来,俺爹不在了,我来撑起这个家是应当的。你管好咱家里,我干好地里的活就行了,咱不会过的比别人差。”
来顺娘摸着来顺的手,“你看你这手,多粗糙,哪像个娃娃的手?”
“娘,你不知道,在外国,娃娃到了18岁,都自己挣钱用,家里从此就不管了,你混好混不好都是自己的事了,家里不负责任了。所以,我18岁了,给家里干活是应当的。”
“你又糊我哩,外国人的孩子都是路边捡来的?他家大人就这么心狠,18岁就不管了?”
“娘,是真的,书上说的,我问了我志民叔,他也是这么说的?”
“咦,这外国人心咋这样呢?俺是想不明白。听说外国人黄头发,高鼻梁,还是蓝眼珠子,是不是这样的?”
“娘,俺也没见过外国人,书上是这么说的倒是没错。等哪天书里有外国人,俺让你看看。”
“那中,如果能看到真人就好了”。来顺娘笑了。
“娘,要是没啥事,俺去看书去了,俺志民叔说了,只要俺想看书,以后有的是,还有报纸哩?”
“啥,他还给你包子吃,可不敢要!你忠仁爷爷,你志民叔可帮了咱家不少忙了,这一辈子的他家的人情咱都还不完!”来顺娘急忙站了起来
“唉呀,俺的娘来,你听哪去了,我说的是报纸,就是看的报纸,你包大米的那报纸,知道不?”来顺笑的弯下了腰,直喊笑的心口疼。
来顺娘听来顺这么一说,也笑了,“你这熊孩子,包子,报纸,这音都是一样的,你能怪娘说错?”拉过来顺轻轻的拍了他两下“不给娘说清楚,还笑话俺,欠不欠揍?”
“娘打不着喽”!来顺转身跑回屋里。
吃罢了响午饭,娘让来顺去镇上姑家接妹妹去,并拿出两双新布鞋,一兜豆馅馍馍。明天学校要开学了,都说姑娘侄女亲,这话真不错,来顺姑凤英把妹妹金铃看的亲的很。在镇上上学,吃住都在姑家,别管怎么说,姑父在派出所,姑在医院,都是吃公家粮的人,条件比来顺家强。姑父也稀罕这个长相俊俏的小侄女,吃的穿的用的,都仅着金铃。这小妮也懂事,人前人后姑父叫的那个亲,可把姑父张红星乐坏了。
岳家庄到镇上并不远,只有五里路的路程,据说这个镇孔子在这住过,所以起名就叫孔家镇。
孔家镇并不算太大,除了南北一条街,有十几家商铺外,就是供销社和邮电局了。来顺姑上班的医院在镇东南角,姑父的单位在西南角,学校也在西南角,就在金铃上学的中学旁边。为了一家人方便,姑夫一家就住在公家分的一个小院子里,就在派出所院内,金铃上学倒也方便。
由于今天是十五,姑夫和姑都休息在家。来顺拿出娘做的两双布鞋,分别递给姑夫和姑:这是俺娘冬天做的,恁俩一人一双。又拿出豆馅馍馍,对姑说:”俺娘说,俺姑就爱吃俺娘蒸的豆馅馍馍,中午刚蒸好的。”姑接过来,对来顺笑着说,“你娘手工活就是好,我是比不上她。知道我在医院里走来走去,年年都给我做鞋,现在是做的少了,你那两个表哥在家的时候,都是你妈给做的。也知道俺一家人爱吃豆馅馍馍,年年蒸了给送来。这么好的兄弟媳妇不多了。”来顺不好意思摸了摸了头说,“都是应该的,咱不是一家人吗?”
“哥,哥”远远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听那声音急中带喘,就知道一路小跑来的。顺着声音看过去,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出现在面前,大约有一米五的个头,扎着两个麻花辫,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脸上还有两个深深的酒窝。因为跑的急,白净的脸上还闪着红扑扑的颜色。一件小红花外衣罩在棉袄外面,一条天蓝色的裤子,一双自做的红色灯芯绒棉鞋。搭配的简单却也素净。一个活力的四射的美少女,她就是来顺的妹妹金玲。
“你就不能慢点跑,出了汗,再晾着,可是容易感冒的。”来顺姑边说边给侄女擦汗。小姑娘一把把来顺的胳膊抱在怀里,边撒娇说,“哥,你才来接我,回到家看焰火会不会晚了?”来顺看了看墙上的挂钟,
“不晚呢,这还不到两点呢?到了家,喝完汤,天黑了才放哩,你急的啥?”
“那我要的烟花你都给我买到了没有?”
“都买到了,串地猴,花蝴蝶,十三响,都有。”
“玲玲啊,还有这些,这是姑夫给你买的”。张红星从里屋拿出一个袋子,里面装着不少烟花。
“姑夫,你什么时候买的,我咋不知道呢?”玲玲很惊讶。
“知道了就不叫惊喜了!你两个哥哥不在家,就你最小了,天天在我家,你想要什么我能不知道?”
“姑夫,你不能庞着她,天天给她买这买那的!”
“哥,别吃醋啊,姑夫疼我!”玲玲又跑到姑夫身边,冲哥哥做了个鬼脸,把烟花抱在怀里。
“来顺啊,你过来!”姑在里屋里叫来顺,只见姑用装豆馅馍的布包装了一些东西。“姑,你又装的啥啊?”
“我和你姑夫单位分的大米,给你家一半,让你娘煮粥喝,她胃不好,拿着!”
“唉呀,姑啊,我妹妹还在你家吃饭,你就放着自己吃吧,家里有粮食,够吃的。”
“说什么呢,我和你姑夫的工资还养活不了你妹妹,当年,还不是你爹娘供我上的学!再说了,这大米不能放久了,天热了,容易生虫子!你姑夫有时在外边,家里吃不了多少东西!”
来顺还想推让,张红星过来了,对来顺说,“孩子,你拿上,家里有的东西,要是没有,我也不能借了给你不是。你爹在的时候,帮我们多少忙你都不知道。”
来顺一看,实在是推不掉了,只好接过来抱在怀里。
“姑,那俺和玲玲早点回去啦!”
“行,早点回吧,别让你娘挂念!路上骑车可慢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