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昭，康佑二十三年，冬月

冬日严寒，外面下了半夜的雪，暖阁里地龙烧的旺旺的，满室温暖。

三更时分，屋里留着一盏豆大的灯，萧敏睡得极不安稳，眉头紧蹙，仿佛遇见了不得了的事情。不到一刻，她便醒了过来，望见窗外还一片黑，又闭眼睡回去。

这不是萧敏第一次做这样的梦了。

从十岁起，至今四年间，她做过不下十次这样的梦，一年两次也有，三次也有。这几天更是夜夜都做。

这些梦是连贯的，梦里总是讲着同一个女人的故事。她成亲；成亲后丈夫出征，她独守空闺；数年后，丈夫回来，带回一个我见犹怜的妾侍，还有妾侍所出的一子一女；她怀孕难产，孩子没有保住，她再也没有孩子；她认了闺阁密友的女儿为干女儿，干女儿时常承欢膝下；她郁郁寡欢，四十芳华，香消玉殒。

起初梦到的时候，都是隐隐绰绰，看不清人的脸，故事也很模糊。渐渐地，人却越来越清晰，故事也越来越细腻。越到后来，她越能看清里面的人脸，说的话。

她渐渐明白，梦里的那个女人，就是她，萧敏。故事里的男人是定北候，她的丈夫，但是萧敏听不到他的名字。但她可以确定，从她记事以来，她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个男人，这世间也没有哪家的爵位叫定北候。

梦里的女人，尽享荣华富贵，却内心戚戚，红颜早逝。

萧敏想，这大概是警醒，告诫她，女子虽囿于后宅，夫荣妻贵，却要自立，要有自己的追求。否则，做了那攀援的菟丝草，喜乐由人，哪得自在？

倘若梦里的事真的都要发生在她身上，她绝不这样把心思挂在那个男人身上，不事事看着那个男人，绝不郁郁而终。

她要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让那个男人不敢小瞧她，她要努力长命百岁，即使做了老封君，也要那些儿孙，尊重她，奉承她！

再次入睡后，依旧入梦，梦里人来人往，却隐隐绰绰，不知道是哪些人。

第二日醒来，萧敏脸色有些憔悴。敷了些脂粉便去给正院给老太太请安。萧老太爷已经上朝去了，就老太太在。

萧家诗书传家，家风朴素，人口简单，老太爷萧成，萧老太太沈氏，两人育有三女两子，大姑太太萧檀，二姑太太萧桐，三姑太太萧樱，大老爷萧楠，二老爷萧桢。三女两子均已经婚嫁。

萧老太爷如今任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

萧敏的父亲，大老爷萧楠，如今有两子一女，如今任袁州知府，萧敏的母亲随他在任上。

萧大老爷二十四岁中了进士，隔年谋了外放。那时萧敏的两个哥哥，萧文7岁，萧敬5岁，一个已经启蒙，一个即将启蒙。这个两个是萧老太太的头两个亲亲乖孙，思及外头教学，生活不如京城，萧大老爷便将2个儿子留在京城，由萧老太爷、萧老太太抚育，唯萧敏年纪更小，才2岁，又恐萧老太太看顾不过来，便带到了任上。

待萧敏长到十岁，萧大老爷夫妻思及她渐渐长大，想将她嫁给京城人士，将来不至于骨肉不相见，便将她送了回来，一是学学京里规矩，二是请萧老太太慢慢相看人家。

彼时萧文、萧敬早已经搬去外院，萧老太太正觉得寂寞，正好萧敏回来了。萧敏已经十岁，平日里不用萧老太太费太多心思，又十分稳重懂事，因而，老太太也很喜爱这孙女。

萧老太太原想将萧敏安排在自己所住的正院的厢房，奈何萧敏说，不想父母住的院子冷冷清清，想自己住进去多添人气。

萧老太太念她一片孝心，就随了她去，亲自挑了丫鬟婆子送到她院子，又提点她收拾好屋子。萧敏在父母院子的的东厢安置下来。

这些年读书，女工，学规矩，学管家，一样都没落下。及至今年十三了，萧老太太让她多学着管家，便将读书时间缩短了，上午都跟着管家。

这一两年，萧老太太年岁渐大，精力不如从前，府里的事情萧已经不大管，大都交给了萧二太太管着，萧敏日常就随着萧二太太。

萧老太太院里安了个小佛堂，平日里，萧敏偶尔也替老太太抄些经文奉在佛前。自打这几日做了这些梦，萧敏反复咀嚼，若有所悟。

她想，许是佛祖给的警示，让她通透。因此也日日去上一柱香。萧敏也想做些善事。今日上完香回到屋里，便和老太太说了。

“祖母，孙女儿这些天做了些梦，醒来后如醍醐灌顶。”便将梦里的事情删删减减，除去里面女人的名字，和一些过于悲伤的细节，讲与老太太听。

萧老太太听完，若有所思，而后，说:“天地之间，有因有果，你既梦到，恐有前因，只是我们不知这因从何而来。你能想通透，这是你该有的果，好好珍惜。”

“祖母，我也是这么想，只是不如您想的周全。佛祖怜惜我，赠我佛音。孙女儿感恩佛祖，因此自此想日日佛前上一柱清香。却仍然觉得做得太少。想多有些，想做些善事，您觉得可以吗？”

老太太见萧敏如此向善，很是高兴，“好孙女！很好。既然是佛祖点醒你，很该做些善事。嗯，这天寒地冻的，听你祖父说，今年夏秋，山西、山东、河南久旱不雨，那一带今年都收成不好，到了秋冬北边又是比往年冷得早，比往年更冷。我们这样的人家不愁吃穿，不惧寒暑，那些穷人家，却过冬艰难，今冬京师又多了不少流民。既然如此，我们家日日舍些粥吧。”

“是，祖母心善，”萧敏听老太太讲到今年年成不好，想起五六年前，那时她尚在父亲在袁州府，赣水决堤，许多人家乡被毁，背井离乡，讨口饭吃，连远离赣水的袁州城里都涌进了大量的流民。

想到这个，心里戚戚然，“希望朝廷能帮这些灾区好好度过灾年。我的体己不多，也出不了多少。就添三十两银子，算成全一片善心。”

“朝廷已经在灾区安置百姓了，希望来京师的流民少一些。好孩子，你小孩子家家，不过是拿月例银子，得些大人赏赐，哪里有多少银子。虽是要做善事，也不必这么多，十五两就够了。你拿来给我，不必声张，我给你添进去。”

“谢祖母，还是祖母想得周到。”萧敏手里平时月例存了些，父母在外，偶尔也有些许银子贴补她，加上长辈们赏的，约摸有五六十两。

老太太只让她出十五两，也是怜惜她，剩下的部分，老人家恐怕就自己帮着贴补进去了。

萧老太太又说:“让你不声张，一是你小孩家，做了善事，佛祖看得见，不必大张旗鼓，二是免得你婶娘难做，可知？”

“嗯，”萧敏甜甜一笑，知道老太太是为她着想，“孙女儿省得。祖母什么都知道，孙女什么时候才能像您这样，事事做得好，事事做得周全啊！”说话之间，孺慕之情溢于言表。

“平日里多听多看多学，你长到我这个年纪就什么也知道了。”萧老太太拍拍她的手笑着道，说着话锋一转，又说到施粥的事，“翡翠，你让张林出去打听，今年京师是否来了许多流民。”这是吩咐大丫头翡翠去找外院管事张林打听呢。

“今年流民若比太多，朝廷必会安排人安置流民，我们只是尽一份力罢了。只是既做了，就要做好，不要好事没做成，反落得埋怨，这管事的人手得安排妥善。待春暖了，外头有野物了，雪化了，也有许多工做，他们许能好过些。”

“是。”萧敏乖乖应下，“孙女儿托了长辈们的福气，如今衣食无忧，日后该时时记着，节约度日，珍惜福气。”心中想起那些流民，心下戚戚然，只想以后也要节约，凡事留一线，万不能落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吃完早餐，萧二太太带着孩子们来请安，絮叨了一阵，各自去忙。

萧二太太有两子两女。长子萧敦，次子萧叙，分别九岁，八岁，都已经开蒙；长女萧玫，次女萧孜，分别四岁，两岁。萧敦萧叙已经有了小少年的腼腆，萧玫、萧孜玉雪可爱，萧敏爱和这两个妹妹玩玩，惹得大一点的萧玫时常爱跟着她。

待到过来晚饭时，翡翠已经打听清楚，今冬京师是多了许多流民，这几日更多，每日怕有数百上千，大都安置在西郊，朝廷已经派人管理此事。

萧老太太听了，心里一动。此时萧二太太也在，老太太便和萧二太太说了施粥的事，让萧二太太去打理此事。萧二太太自然都应了。

此后便是些细节，萧敏在旁也仔细听了，时间一算，就由后日开始。

晚间萧老太爷下衙回来，萧老太太便和他提了此事，萧老太爷道：“既然朝廷已经安置流民，我们尽些绵薄之力也好。

前几日朝廷已经着户部和顺天府处理此事，这几日并未有更多奏折，可见还能处理。听你这么一说，后面恐怕不容乐观。”

两人絮叨了一阵，也各自安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