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正玄门,朱雀大街。
一扇紧闭的红色大门前,正傻傻站着一个年轻男子。他抬头看了看门前斗大的牌匾“稽正司”,从怀中掏出一张皱的快要烂掉的纸,细看原来是一张公文,仔仔细细对着门上的牌匾对了半天,这才点头抬脚前去敲门。
半天,门后才传来一声要死不活的声音:“谁呀?”
年轻男子连忙扯下遮住半张脸的围脖,正了正身形,大声应道:“我是今天来报道的新人——连承!”
大门“咯吱”一声打开了一扇,一张苦瓜脸从里面露了出来,上上下下打量了连承一眼,手摊开,朝他一伸。
连承连忙满脸堆笑,将手中的公文递了过去。
那人随意扫了一眼,这才点头道:“原来是你来了,进来吧!”
一转身,竟然直接进去了。
连承一愣,看着那人越走越远的背影,半晌才回过神来,只能安慰自己道:“连承,放心,像你这样的人才,绝对不会一直待在朱雀街这种地方!”
眼看着那人已经快要看不见了,连忙钻进门紧随而去。
就在他打算随手关上门的瞬间,一只纤细的手指猛地搭上门框,吓了他一跳。
接着,一个男装打扮的女子背着一个布包,从门外挤了进来。她的手中握着一支天青色的油纸伞,由于握的太过用力,白皙的手指上骨节深深的凸起,有些像瘦弱点的男人手。女子抬眼冷冷扫了连承一眼,淡淡道:“你是这里的捕快?”
连承一怔,心想自己虽然刚刚报道,但也算是入了行,点头应道:“对,姑娘这是来报案的?”
女子随手将散乱的鬓发抚了一下,擦了一下脸上的灰尘,看了一眼前面的正堂,踩着满地的泥水走了过去。
连承连忙追过去,拦住她:“喂喂,这里不能乱闯,你要报案就在这里等。”
女子眼神瞪着某处,不说话。
连承这才注意到自己拉的是她的衣袖,急忙缩手,嘿嘿笑了笑:“姑娘,一时情急。嘿嘿。”
女子这才回答道:“你既然是这里的捕快,应该都知道了吧?”
连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知道什么?
就在这时候,方才开门的那人从正堂探头出来吼道:“你小子怎么还不进来,磨叽什么呢?你——”到此时他才看到外面除了连承,竟然还有一个人。
“这位姑娘是......”
他苦着一张脸走过来,手里拿着一本记录簿。
女子从怀中掏出一块牌子,冷着脸伸手递给他。
那人懒洋洋接过牌子,正要开口说话,突然瞳孔瞬间张大,对着牌子呆了呆,又抬头看了看那名女子,转眼间就像变了个人一般,原本苦着的脸刹那笑出了一朵花,谄媚将牌子递给女子,又赶着上前接过女子手中的包袱:“哎呦,您这么快就到长安拉?也不提前知会一声。这一路上肯定是累坏了吧?赶紧的,进屋里歇歇,小的这就给您沏两壶好茶,再给您整一桌小菜接接风,解解乏......”
连承呆愣在一旁,这瞬间变脸的功夫也真是人才!
女子疲惫地一挥手,从那人手里取回自己的包袱,这才问道:“不必了,告诉我盥洗室在什么位置。”
那人急忙应道:“盥洗室就在大堂后院,您是主簿,有专门的房间,门上都写着呢。小的这就带您过去——”
刚说到这里,突然胸前一凉,一只锋利的短刀带着森森的寒气正抵在他的胸口。
女子垂下眼帘,满是尘土的脸上看不清什么神色,她手一收,短刀已不见了踪影:“别那么多废话,你是办案的,又不是跑堂的,再让我听见你这么多话,我割了你的——”
那人吓得舌头打结,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就连旁边的连承也有些胆寒。
“你叫什么名字?”
“连......”
“不是问你,是你!”
“小的.....叫.....钱度.....”
女子一笑,背起包裹转身就向大堂走去,留下两个呆若木鸡的人站在微微细雨中。
前面远远传来女子的声音:“别害怕,不是割你的舌头,是你的.....头发!”
二人一呆,心里一松。
女子的声音在细雨中又再次传来:“半个时辰之内,我要看到这里所有的明细记录,所有的,明白了?”
连承还没想好怎么回答,钱度已经大声应道:“是!主簿!”
话音还未落下来,女子已经笑道:“主簿这个名字实在难听,从今日起,叫我玲珑吧。绥安城,未玲珑。”
看着女子离去的背影,钱度喃喃低语:“不是说新来的主簿是金陵来的吗?怎么是绥安......”
连承接道:“而且还是个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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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玲珑并不知道外面两个人在议论自己,此刻的她正抱膝靠在盥洗室的墙壁上,累极倦极。她将头靠在身后的墙上,静静休息了片刻,身上的短衣早已湿透,又在路上被体温生生蒸的半干,此时一歇下来,才觉得身上针扎般的疼,她在半醒半昧间挣扎着起来,打开随身的包袱,从里面拿出油布包着的干衣换上,这才顾得上用壶里的冷水擦了一把脸。
昨夜与山中马贼厮杀了一宿,临近天亮才匆匆赶往长安,及至快到朱雀大街的时候,她才想起来看一看给自己委派的是什么新路子——稽正司主簿,这是个什么玩意儿的官,她到现在也没搞懂,除了进来之后见到两个看起来不比自己更聪明的傻瓜。
“晋老板这次到底是要干嘛?”她随手将乱的打结的头发一扎,从衣袖间找出一节红线粗粗扎了一道,又将脸上的尘土与在溪边没洗干净的淡淡血迹细细洗了一遍,这才从屋中走出来。
钱度早已经将这大半年来的账目文案全部搬来了正堂,又将这些书目仔细分了类,放在主簿的桌上,又马不停蹄从后堂捧出来一杯茶,放在桌子的右手边,接着又拿出不知道多久没用的扫帚和抹布,蒙着头将外屋打扫了一遍。
连承看着他从前屋跑到后院,又从后院跑到前屋,实在有些懵。
“至于嘛?不就是一个主簿?用得着这么巴结?”
他闲极无聊,只好翘着腿坐在板凳上看窗外的细雨和苍青色的天。
但下一刻,他的眼神就呆在了细密春雨里。从后院中穿行而来的,是一个年约十八九岁的女子,身上随意穿着一件短打的男装,脸上不施粉黛,似乎是因为嫌发饰装扮起来太过麻烦,一头长发被紧紧束在了脑后,高高扎起,前额有几丝鬓发飘落下来,搭在脸颊一边,随着她走路的动作一落一扬,让她平添了几丝妩媚。眉眼虽然能够看到明显的疲惫,但却止不住那春雨般的清逸灵动。唯一不变的,是她依然紧握在手中的那把天青色油纸伞,依然握的很紧,似乎永远不曾松开。
雨沥沥而下,细密地在她头顶编织成了一道网。她在雨中大步走来,手中攥着可以遮雨的伞,却没有撑开,反而任由细如松针的雨水落在自己的头上,身上。
“这是主簿?我的天......以后我钱度的日子可难过了,我平生最怕的就是女人跟小孩,最怕的,就是这种会武功不讲理的美女......”钱度在他身后随着他的视线看过来,念叨道。
“有什么好怕的?”
“哎,你不懂,我以前的未婚妻,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当然,没有主簿这么漂亮——”钱度苦着脸道。
连承有些好奇:“那后来如何了?”
“还能如何?打完我,走了。”
“所以,你是被女人给抛弃了?”
钱度很是不屑:“你才被女人抛弃,是我不愿娶她!”
身后传来冷冷的一道声音:“钱度,往年的细目都准备好了?”
钱度连忙满脸堆笑转头答道:“主簿,早准备好了,都放在您桌上呢!”
连忙屁颠地过来将椅子拖开,又将香茗盖子揭开递给未玲珑:“主簿,这茶可是春上刚从西岭送来的,您尝尝——”
未玲珑一愣,有些不习惯这样的殷勤:“说了叫我玲珑就行。”
钱度连忙点头:“是,玲珑大人。”
“玲珑。”
“没错,玲珑大人。”
未玲珑无奈接受这种奇怪的称呼,指着桌案上半人高的书目,实在提不起兴趣去翻阅:“所以,简单一句话告诉我,咱们这个稽正司,到底是干嘛的?”
一听到这个自己从报道到现在一直没找到机会问的问题,竟然从自己的顶头上司嘴里就这样大刺刺问了出来,连承想不佩服都不行。
四只眼睛直愣愣看向钱度这个唯一的知情者,钱度有些失神:“未大人,未老大......您是说,您连自己供职的地方都不知道是干嘛吃的就这么来了?”
未玲珑点点头。
钱度又问:“您这是第一次来京城?”
未玲珑又点点头。
钱度再问:“您......”
未玲珑有些不耐,手心有些痒,有一种又要掏刀的冲动,钱度看到她突然之间变颜色的眼神,连忙打住自己那些问题,解释道:“大人,稽正司,其实还有很多处。光是这长安城,就有百十号......”
他偷眼瞅了瞅未玲珑,完全不顾旁边连承惊诧的眼神:“这每条主街上,都有一处稽正司,所以呢,咱们这个正确来说,叫做朱雀大街稽正司,其实呢,就是管理这朱雀大街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事情......”
连承实在忍不住插嘴道:“那不就真的是杂事所?!”难怪出门前,旅店的老板一直面有难色欲言又止;门口那卖油茶的大婶含沙射影一语双关提了数次杂事所......
钱度笑的有些猥琐:“要这样说,也不是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