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过澡出来，将将十点。言青川挖两坨面膜在脸上抹开，嫌薄，又抠下一块。她往瓶底望两眼，有些心疼地砸吧嘴。

包好湿发，冲一杯薰衣草茶，诸多仪式感齐备后，她才扯过电充到一半的手机，陷进丝绒矮椅里。空调风不远不近地吹着，双腿斜折进睡裙。

这简直是言青川的贤者时间。

微信提示多到折叠起来，她有点“今天是什么日子”，“我怎么这么红”的纳罕。因为发送时间最近而被顶在最高处的平次，红点提示有四条未读消息。

言青川微微心虚。

今天各种拿娇作致，想来自己都要漫一层鸡皮疙瘩，实在是越活越回去。以及那些无端端澎湃的古早记忆，“都什么鬼”。

“还是太闲了”，她边怨念着边报复性地喝一大口茶，没料到水温还没降下去，顺着食管一路烫到胃袋，只好狼狈地赶忙放下茶杯急喘气。颇大的肢体幅度，把头顶包湿发的毛巾都给抖散了，像一团炸毛的猫。

做了几分钟心理建设，点开微博扫了眼留言，又刷过几家收藏的淘宝店上新，实在看无可看之后，才咬牙闭眼，发狠把平次的微信头像——一张他在黄石公园徒步的照片，人物完美融入风景，小到找不见——点开。

“到家了吧？”

“人呢，洗澡呢？”

“不是掉浴缸里了吧？”

“也太磨叽了。”

机关枪四连击。言青川眼前甚至浮出个皱眉撇嘴的动态平次小人儿。

“出来了出来了。你怎么精神这么好，没时差的呀。”她翻着白眼回过去。

信息发过去不过几秒，没有任何铺垫废话的，平次的头像“噔”一下浮在手机画面中央。“打什么语音电话”，言青川不情不愿地接起来，她还没做好太直接的对话准备。

平次强势惯了，在言青川这里尤其不需要千回百转地顾忌。

“你这是缓过来了？”平次懒洋洋地问，话筒那头传来几声清脆的杯瓶声。

“我怎么了，缓什么呀”，她装傻。

“嗯？”，那边似是喝下一口液体，她猜肯定不是熏衣草茶。

“哎呀”，一个简单的语气词，言青川就照例不中用地自己败下来。

她扭扭身子，两条腿伸直了又曲起，完全预料得到，对着这些小儿科般的职场心思，平次会怎么地嗤之以鼻。

自知躲不过去，吧嗒两下嘴，拖长声音，说，“就是前阵子我们拍了单广笙嘛，你知道单广笙吧”，她不确定他是否关心娱乐圈的这些红与不红，“我写的稿子艺人那边挺满意的，粉丝反响也很好嘛，他经纪人就找我聊个深度点的合作呀，希望由我牵头来做。我觉得这不挺好的事儿嘛，就应了呗。哪知道伤害了同事感情，嫌我手太长，抢活儿了。”

“哟，这文章我得拜读一下，难得还有你瞧得上的艺人。”

“喂，没劲了啊”，言青川闻言很是羞恼。就知道会这样，什么娱乐圈、媒体，平次总怀抱些微妙的优越感。

“真心话，真心话。文阿姨买的杂志我好歹也都翻了，是敷衍是用心，我还是读得出来的。”平次喊着冤，但说出的话却奇异地将言青川安抚下来。她心尖上又涌起滚烫的酸涩，像是刚刚那口热茶从胃袋一路向上攀到了心室。

“所以原本挺好挺高兴一事，我还摩拳擦掌的，你知道我前阵子就有点那什么嘛……”

“嗯，我知道。”

言青川一顿，没好气地撅回去，“你又知道了！”

“我说知道就是知道”，平次气定神闲，“就你那什么事都往脸上写。是不是不想干想辞职来着？”

她轻哼没说话。

“那嫌你手长的同事都怎么说的？很难听？”

“也没有”，她呐呐，“就说他的岗位是对接艺人的，要从旁协助我做这个项目。意思就很清楚了呀！”

如果让平次照实说，这确实是不值得动气的小事。

稍成熟些的职场人都能应付，各凭本事的事，既然言青川本人的实力才情，才是对方看重的部分，实在不必在意那些想分一杯羹的酸葡萄说什么。可他也看得明白，言青川图的，就是杂志社相对简单的职场环境。内容生产岗位一不涉及销售，二来又很少对接客户，每天就乐呵呵地看看电影逛逛展，跑点发布会活动，采访自己感兴趣的人物行业，万事大吉。

虽然明白，却不赞同。

从读书那会儿起，平次就觉得家里这个心智才情都不输的小妹妹，不该在安逸的环境里得过且过，摔打摔打，肯定有相当亮眼的人生。但这么多年下来又多少看清楚了，言青川的性子，逼是逼不来的，只会一路打一路退。

他慎了会儿，挑些不轻不重的话说。

“你们天秤座真是，要场面好看，要和和气气，要人人都献出一份爱世界将迎来美好的明天。”

言青川听着忍不住要笑，“你倒是唱呀！”

“那个经纪人都提议怎么合作？不是让你给明星写自传吧？”

“你是认真的吗？”，她拿不准这是不是个冷笑话，“人家正值盛年，未来无限，远没到写自传的时候。”

“我哪儿知道你们洋气的娱乐圈都什么思路”，他回得理直气壮。

言青川没好气地把事情前后捋了捋，说了点自己对九金的观察看法，到底是背后说人，她抱怨得逐渐没有底气，最后才一抬嗓子总结道：“总的来说是个挺露脸的活儿吧。”

平次没憋住笑，“青青，咱先不说这个事”，他清清嗓子。

言青川胃猛地一抽，拿不准他要说什么。

“不准说教！”她率先发“免责声明”。

“呵”，他从胸腔里发出一阵闷哼，“你好歹也是我一手带大的，怎么就养出个怂包。”

平次没理会言青川嘟囔的那句“谁是你带大的”，继续，“现在有个流行词儿怎么说来着，讨好型人格，对，你就是这格子里的。我都要怀疑你妈我爸的教育，出了什么问题。”

言青川不吱声，他也没指望她吱声。

“回避冲突，忍气吞声地，维持所谓’表面的和平’，对方买不买账？你自己心里是不是真的服气甘心？觉得受委屈了不知道找正主发泄说明白，只能回头找家里人撒泼生闷气，你这叫欺软怕硬。”

“从读书那会儿就这样，以前看你小，遇到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我觉得不值当为那些有的没的说你，认为你自己能调节好，哪晓得越大越没出息。”

“往大了说是性格决定命运，往眼前看，生闷气好受吗？人家觉得你好欺负，以后变本加厉怎么办？”

“哪儿有以后，我们那——”

“这不是一个公司一份工作的事！”，他顿了两秒，意识到自己刚刚的语气太严厉，调低了声调才缓声说，“这都是老生常谈的了，话不好听，你姑且自己想想。能意识到焦虑，有心改变是好事，但辞职并不是多么高明的办法。如果你暂时没有更大的行动力改变外部环境，就试着从这个项目着手，做点你能找到新鲜感的事。”

“至于怼你的那个同事，他只会比你更积极地要促成项目，而且从根儿上来说，你们没有冲突。他说那话只是防患未然，声明一下艺人对接是他的工作，要么就是历练不够，当时一下慌了要赶紧做点什么。但听你描述，他应该是个很伶俐会来事儿的小孩，那他肯定能醒过味儿来，一，你对聊艺人搞这些没兴趣；二，这个项目能不能漂亮完成，关键在你；三，你还有可能因为清高，把脾气摆脸上，但他肯定不会。就等好吧，下回见你肯定亲亲热热的叫你’姐’。”

言青川撇撇嘴，一副不稀得被人叫“姐”的模样。

“那个什么单广笙的经纪人，男的女的啊”，平次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

“男的呀”，她依旧没好气，“哦对对对，他还和我住一个小区呢！”想到这个，又精神起来。

“嗯？怎么知道的？”他停下手里惯性转动的酒杯，觉得有些巧。

“是不是很巧！艺人要给我们寄礼物，给地址的时候那经纪人发现的。”

“什么礼物啊要往家里寄？”

“就是我要去探班地方农户家种的杨梅，诶，等收到我带回家给我妈他们尝尝。周姨是不是会煎酸梅汤啊好想喝……”

挂了电话，言青川才发觉闷出了一身薄汗。

应付个平次，比跑10公里没差了。她吐槽着起身回洗手间把面膜冲掉，程序繁琐地涂涂抹抹一溜够，凑近镜子盯住鼻梁两侧的毛孔，在各种收敛水的作用下，看起来精细了不少。满意地拍拍脸，拔下手机，关好大灯，摔进床里。

”我们是真正的盆友“群里有一堆未读，往前划了划，都是牟丰一个人在孤单地碎碎念，一会儿往里扔个搞笑视频，一会儿又是什么什么文章，没人理他，就恼羞成怒地指控”被抛弃“，附带表情包刷屏。

言青川美滋滋地先“收割”了一堆新猫咪表情。

我们是真正的盆友-言青川：猫咪blink.gif

我们是真正的盆友-言青川：我来了~

我们是真正的盆友-牟美丽：你是约（括号不要看）炮去了么？

我们是真正的盆友-言青川：猫咪不要理你.gif

我们是真正的盆友-牟美丽：我还以为你终于挣脱道德的枷锁，迈开这一步。猫咪推倒.gif

我们是真正的盆友-周由：啊，刚盯完现场回家。你俩这周有空来玩呗，这周嘉宾好些有意思的。

我们是真正的盆友-周由：@言青川你那事怎么着啊？

我们是真正的盆友-言青川：推着呢，没啥问题吧。等姐们儿红了，带你们飞~

我们是真正的盆友-牟美丽：对你我也没别的念想，红了就赶紧嫁入豪门，也别给我直接打钱，匀我点大案子大项目做就行。我还是支持自食其力，靠劳动创造财富的人生哲理的。

我们是真正的盆友-言青川：没问题！苟富贵，匆相忘……

和两人聊天打屁几句，这一天才算显露出些温存模样。翻着微信，强迫症似的把所有的小红点依次下拉点掉，最后才看到齐蓝发来的消息。

一张强迫症患者能引发绝对舒适的，额，小龙虾垃圾分类图解。

“麻瓜先生，晚上好呀~”一连有两条消息没能回复，言青川吐吐舌头，有点不好意思，而且齐蓝好像是有正事找的样子，“魔法部今晚加班，哎，巫师的世界烦恼也很多啊~”

快十一点，她估摸着齐蓝忙了一天会很早休息，也没等他回复，从微信界面切换到微博。

零星又进来几条评论提示。公交车上更新的小文，多少踩中了时下小荧幕热点，声音观点多种多样。老网友照例本着理性讨论、互通有无地态度，阐述观点。

多部分人认同影视剧，尤其是覆盖范围最广、受众思辨能力平均较弱的电视剧，对公众有意无意的教化作用。面对热播甜宠剧将吸引力等同于颜，将爱翻译为“宠”的演绎手法，不以为然。也有小部分从受众心态分析，认为电视剧对观众的“精神按摩”作用大过其他，所谓之“上头”，不过是现实里很难遭遇而向偶像剧的一种移情。她们真的相信其中的剧情，“上头”并不可自拔吗？恐怕没有那么严重。

但让言青川棘手的，还是因为“单广笙事件”涌进来的新网友。她们的表达欲和表达手段，不太好招架。

“看个剧，至于这么上纲上线嘛！别是自己丑找不到男朋友宠，在这里酸得不行。”这条点赞量颇高的评论，网友名字里有个“笙”。

言青川此刻想把那箱还在路上的杨梅，点击拒绝接收。

“最烦这些影评人剧评人的，站着说话不腰疼，有本事自己写一个。”得，you you up，难以反驳。

这类评论情绪高昂，但信息量极低，看了几条就没了兴趣。

她截屏了一张被“围攻”的评论区，特意在”笙“字上画了个红圈，返回微信，给齐蓝发了过去。

“看来也不是所有的麻瓜都对我们巫师友好哦…”

……

小龙虾到底需要一副坚强的胃来承载，齐蓝显然不具备匹配的硬件条件。过重的调料和油辣，突袭得胃里一阵翻腾，哪哪儿都觉得没对。将就着在房间里打了套fitness boxing，飞快地冲了个澡并难得地将水温调得烫人。

浴室氤氲的热气和恒温在25.5度的房间，像两个空间。手机亮灯，齐蓝把擦过头发的浴巾扔到沙发椅背，半湿的鬓角淌下一道水印。

被歪歪扭扭的红线勾出来的“笙”，相当显眼。

他好笑地呼噜一把搭下来的刘海，顺手把截图给这位“笙”转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