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如平次料想的，周一一早，从茶水间涮完杯子，怔愣着还没睡醒的言青川，被九金一声甜腻腻的“青川姐~”，给重振雄风了。

好险没把杯子扔出去。

九金像个没骨头的肉球，全身心吊挂在她左肩膀上，一手挽着胳膊，一手拨楞着她锁骨上那根和平次逛街时买的珍珠项链，不要钱的好话排山倒海地涌来。

“你是不是又瘦了呀，你看你的锁骨，好明显啊，带锁骨链，特！别！好！看！”

“项链是不是XXXXX的呀，真有钱~男朋友送的吗？”

“姐你微博涨粉好快哦，等咱们项目成了，还不得被粉丝崇拜死”

“我联系的最近要拍的好几家艺人，都说要你去采访写稿，现在口碑可好了！”

“诶听说你男朋友开的车特别好，而且长得好帅！你们在一起多久了呀，他干什么的，青川你好幸福哦”

言青川手肘的高度将将抵住九金微微腆起的肚皮，喧和里又带着结实的触感，随着他夸张的声线与动作起起落落。

她像从身子里分出来一个小人儿，看着这幕滑稽戏。

看到自己状似不动声色，满是谦虚地摆手辞了这一环接一环的恭维，却嘴角含笑，显见是被恭维话给深深取悦了。“啊好虚伪，人类的劣根性”，言青川仿佛听见另一个自己在耳边说。

但与其说是被这蜜糖话糊了眼，倒不如说是眼前这幅宾主尽欢，各自释放善意的局面，引发了她的极度舒适。看不出芥蒂，更没有针锋相对，九金的言辞是夸张了得让她耳根子发红，可不必与人夹枪带棒地相处，实在再美妙没有了。“追求’场面好看’有错吗？”，她想到平次差点唱出的歌词，“人人都献出一份爱，peace&love，耶！”

任是内心OS再多，眼下也只能四平八稳地和九金执手相看笑靥。她摸了摸锁骨，确实凹凸得十分有致。

“锁骨是全身上下最拿得出手的部位了，十分具有欺骗性”，言青川拿手肘Duang了Duang九金的肚皮，“倒是你，每天晒Super Monkey，啊，钱都打水漂啦？”

“青川姐！”九金撤回手，翻着小白眼娇嗔，但表情语气没有丝毫介意，反倒透着喜气，显见是她这不分你我的调侃，投了他的意，“我一天到晚地要和经纪人宣传吃饭，咱们屋到了下午还要点一轮下午茶，你们是都不长肉的，就我胖了10斤”，说完还附赠一个跺脚。

姐妹们的对话好嗨皮。言青川举头望天。

“对了，单广笙的案子，销售那边反馈很好，尤其是开包，一堆品牌想买单。诶，他能不能做开包呀？”九金拿眼钩子一错不错地看着她。

“按说品牌和露出形式讲究点，应该好聊吧”，她心领神会地把活推出去，“这可得你去找那个Amy碰啊，凭你这沟通水平，还不手到擒来呀！等你搞定了，我们一起去剧组玩耍。”

“哎哟，还不都是有青川姐你这个大才女在嘛，不然人家单广笙和谁合作不是合作，非要找我们家。”九金笑得眼不是眼地一路“护送”她回座位，“跟Amy对就好了吗？需不需要找他大经纪呀，那个齐蓝？我记得你那天说是他找到你有意向合作的。”

齐蓝啊，言青川偏头看了眼电脑上的时间，这会儿该在桐庐到杭州的路上，要往机场去了吧。夏天的江浙沪天气阴晴不定，也不知道航班好不好飞。

“不然你也问问？看他有没有交代下去？”她不欲多说，拉开抽屉夹了两片柠檬干，起身接开水。

饮水机立在靠窗的角落，窗外的视野却算不得好。天空被楼宇切割成锐利的多边形，镜面反转着镜面，连街景也看不真切，只觉得一片耀眼。鸣笛声间或传上来，分贝已不足够让人皱眉，倒像是耳膜外再罩了一层膜，总慢上三拍。

干瘪的柠檬片贪婪地在热水里舒展开身体，酸味窜出来，扑到脸上。

她站在窗棱背阴处，听同事们报食堂中午的菜单。有手撕饼，那得早些下楼，不然抢不到刚出锅最热乎的那轮。有销售的同事来屋里找九金，说的还是单广笙的植入，九金一叠声地保证着“行行行，我去跟艺人沟通”，跟着人又去了隔壁办公室，隔了老远还能听见他甜腻腻的嬉闹声。

真是个抢手的热饽饽，言青川这么想着，脑补出把窝头P在单广笙脸上的画面，觉得还挺和谐。

“热饽饽”的微信好友请求，在齐蓝抵达桐庐后不久，发过来。她没料到齐蓝所谓的“已责成麻瓜单广笙严肃对待巫麻关系”，是这么个“责成”法儿。

被当红一线男明星加微信，言青川很是惶恐。她连发了三个问号给齐蓝，确认单广笙是在清醒且未被胁迫的状态下，发来的好友申请。

“你放心加。他还没遇见过三秒内不通过他好友申请的。”齐蓝冷静地回。

“诶我说齐总，怎么我加青川老师微信，她还得来请示你呀”，单广笙瞅瞅边上看起来云淡风轻的齐蓝，“看来我助攻得不错？”

电影不像电视剧那般，恨不得分秒都在抢工，尤其李导的剧组里老外多，每天的工作时间上限、每周休息小时数，合同里都有明确规定，今天单广笙只有两场夜戏——应该说，从开机到现在，导演每天都让他在日落月升时分，天色如清水被吸满了浅蓝色英雄牌墨水的钢笔头轻蘸过，晕开成浓淡不均的夜幕里，到田埂上来回来回地踱步，直到自然光线不足以支撑拍摄为止——所以白天他都“闲”得很，没有通告也自觉早早化好妆扮上，跟着剧组的工作时间，等在片场观摩其他人的戏份。此刻也是，弯腿蜷在折叠小马扎上，和刚到拍摄地的齐蓝远远望着人头攒动却格外安静的房间，同期声收录来不得半点马虎。

齐蓝闻言也没多的表情，软布马扎坐着不算舒服，但他很熟练地摸到合适的角度，折起腿，巴拿马草帽打出的阴影盖只留下微薄的嘴唇。那头传来一声cut，被按下静音键的现场立马活了过来，导演在屋里来回走位，看起来在给小演员们讲戏。

“你倒是坐得住”，他抬抬下巴，冲着准备再来一条的屋子说，“Amy简单跟我了情况。说说吧，导演一直不给你安排别的戏，你是怎么想的？”

单广笙也把目光投向打板再开始的屋子，微眯着的眼角有好看的纹路直隐没进斜鬓里。

“你不放心我？”单广笙提了提裤管。

齐蓝摇头。

“所以说你是我soulmate呢”，单广笙冷不丁给了齐蓝肩膀一拳，看着他猝不及防地一摔，差点连人带马扎都歪到地上，哈哈大笑出来。又猛地意识到这不是能大笑的场合，便又在齐蓝警告的逼视里，讪讪收声。

他飞快地翻着手里的剧本。A4纸边栏空白处，隔几页就有黑色签字笔写的批注段落。

“不是大事”，他把剧本停在其中一页，轻声念出对白。

“你发现没，’欧麦’在人生的多数时候，是没有’我’的”，单广笙将眼神从剧本上移开，望向油绿的稻田，“但又不是忘我，你知道吗，有时候我都觉得’欧麦’要是活到今天，肯定会在起点上写快穿文，他好像就喜欢cosplay，cos他笔下主人公身边的所有人，特别戏精。”

“读他写的传记文这一点特别明显，在人物视角里跳来跳去，镜头给得很近很细，不喜欢用宏观的，大的意向说些高屋建瓴的话。他好像借了旁人的魂和眼，跟笔下的主人公过一段夫妻生活，同事关系，发小邻居。那些笔触都太细致了，就像真的活过一遍。”

“这个感觉很微妙，属于’道理我都懂’，但是要演出来太微妙了。剧本里并没有让’欧麦’成为任何人，他始终还是旁观者。我的任务是让他在旁观的时候’无我’，可我现在做不到。也许导演也不知道要怎么做到，所以我们就试，也许走着走着就有了。”

“不，不要给我安排一个所谓入戏的空间，’欧麦’不是这样的。他很爱人间，很爱人，甚至恨不得把见过的所有人的人生再过一遍。他天生就是演员，最好的那种，拥有强大的共情能力，但完全不受什么出戏入戏的影响，我猜他是不是觉得自己也在扮演’欧麦’呢？”

“太迷人了，看他的自传和笔记，思维方式尤其现代，你说有没有可能他真的是穿越的？”

……

“齐蓝”，在一大段不需要人回应的自言自语后，单广笙突然叫出齐蓝的名字。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话说”，单广笙咂摸了几下嘴，“你什么时候把青川妹子给骗来剧组陪我玩玩？”

话毕，抄起马扎，顺着田埂一溜烟跑远了。

齐蓝好气又好笑，作势起身要打，可看了看跑远了还不时回头挑衅的单广笙，决定不给他这个面子。

和言青川的微信对话，还停留在她发来的那只猫咪装死GIF。

他组织了一下语言，简单说了说拍摄进度和单广笙遭遇的瓶颈，并鼓励她多和单广笙交流“找不准人物感觉”的事儿，“这应该是很好的素材”，齐蓝说。

“你确定将大明星这么不风华正茂的一面告诉已然’实红’的记者，我，是一件明智的事情？大经纪人？”比之加“大明星”的微信，听到这样的内幕消息，言青川更是惶恐，感觉像看了绑匪真面目的人质……

“哈哈哈”，原本想顺着俏皮话插科打诨几句，但齐蓝郑重地思虑一番，认为有必要把前因后果捋清楚，“我觉得他会很欢迎和一位有专业见解，但立场中立的’外人’聊一聊。倒是你，会不会觉得我老给你摊派活儿，强人所难了？”

强人所难吗？

言青川有点拿不准自己到底怎么想的。

能如此不遮不挡地接触采访对象，甚至不局限在旁观者的身份止步于观察，想想都很带感，基本算过了村没这店的机会；可合格的、有职业准则的记者可以跨过“观察者”的结界，介入受访者的个人生活吗？但好像明星稿件似乎不需要这么严苛……

不过要说摊派活儿，好像还真是。一个接一个的邀约，又刺激又好玩，像往言青川满是焦虑，使不上劲儿的工作生活里，撒下一把雨花石，突如其来的外力，给了她去改变什么的冲劲。

似乎是察觉到那头的欲言又止，齐蓝的消息又接连进来，“而且从’找不到状态每天只能在镜头里走来走去’，到’完美入戏塑造角色’，广笙作为演员的业务能力和敬业态度，一下子就立住了，对艺人来说是绝佳的展示窗口，这点你不必担心。”

跑远了的单广笙看到没人追来，暗道了句“没劲”，展开马扎随地又坐下。日头把清晨还稍有泥泞的土路给晒了个结实，他脚上手工纳制的黑布靴沾着泥巴，抖抖脚跟能磕掉。

说完全不焦虑是假的，这种明明看到了门，却找不到把手推门而进的感觉，不得不说，啧，还真是憋屈呢。

江南夏日不好过。厚而沉的空气，压迫着呼吸空间，日头阴毒，绵里藏着针地拢过来，皮肤说不清是火辣辣还是热腾腾。蝉鸣渐歇，连着沥青马路的画面如蜃景一般歪歪曲曲，戏服是靛蓝色长衫，一层层捂着，单广笙却觉不出热。

他试着给已经通过好友申请的言青川发消息，一个手机自带的微笑表情。

言青川：猫咪惊恐.gif

单广笙：民国眯眼无语.gif

言青川：猫咪咦惹.gif

单广笙：皮卡丘揉腮红.gif

言青川：猫咪绝望.gif

单广笙：……额，你到底有多少猫咪表情？

……

……

目光从不大敞亮，又被楼宇切割得七零八落的天空收回，再加过一轮将将跳绿灯的开水，回到座位上。

强森照例logo显眼，排面很大地姗姗来迟，进了屋却不摘墨镜，若无其事地宣布：“周末去填充了泪沟，现在正返青呢，别吓着你们。”这么一说，众人就更好奇了，纷纷围上来咨询效果，疼不疼，多少天能恢复，管多久，言青川竖着耳朵听，这些信息总有一天得用上，她寻思着。

到点开会，强森吆喝一声，人群三三两两抱着电脑夹着本子地，从各个屋里踱出来往会议室去。九金挤到她边上，告知和Amy已经接上头，明天齐蓝和Amy上午来公司拜访的事。

“那正好请他们吃食堂，见识一下本市媒体第一食堂的风采”，言青川边落座边调侃，“能不能和食堂打招呼，明天把菜单弄丰盛点啊，好久没做红糖麻酱饼了！”

“别捣乱”，强森曲着手指轻扣桌面，哪怕隔着黑超墨镜，也能看得出他的好心情，“九金你问问艺人那边有没有忌口，订个明天中午的餐厅。你、我、青川和Tina，再加上那边的两个人，一共六位。得要个小包厢。”

“好嘞，没问题！”九金痛快地应下来。

“这次要重点表扬青川和九金，多的先不说，等项目完了我们再庆祝”，强森一贯效率高，“Tina你报一下现在的客户投放，我们统一一下明天和艺人怎么谈。”

“青川你这次，除了最后那篇稿件，我对你的要求是把《C?ur》官微和你自己的微信做出话题。从我们的角度看，探班过程的热度最重要，你明白吧。出个新媒体宣传方案，时间节点，发多少条，是文字还是小视频动图，哪些话题是粉丝想看的，做个方案。还有九金，你得跟艺人沟通一下买热搜的事，抠笔费用出来做热搜。包括品牌，Tina你跟客户谈的时候，把买粉条的价格也打包进去。”

事情有条不紊地推进下去，柠檬水被喝得见了底，酸得很。

好忙啊，真好。